苟哥是個愛社如家的人,每天天不亮,褲子一穿,哨子吹得嗚嗚甚,“打早班啦——,張三打硪,李四挑土……”從灣南頭一直喊到灣北頭,回家拿著工具就乾起來了,真正是乾部帶了頭,群眾爭上遊,他做事從來不偷工減料,更加不偷奸耍滑,總是有一斤力不出九兩九——有一斤力出一斤力,人們說他是張思德的好兄弟,也有人叫他“黴做”。不管彆人怎麼說,他做事舍得出力,而且十分的內行,乾什麼,成什麼,從來不攀比彆人,從來不欺負弱勞動力,是一個最好、最善良、最勤勞、最忠厚的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優秀的生產小隊副隊長,老老少少都喜歡他,敬重他,願意跟他一路搭班子乾活。
有些青年小夥子問他結婚的事,他說“老說那些事有個什麼意思呢?做事。田裡的糧食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他一說一笑,忙活開了,彆人也隻好跟著乾農活。
時間到了1967年,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特殊的年分,農民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肚子不能飽,我們種田,沒錯!說一句土話,叫做神鬼放了假,農村裡基本上沒有人管了。那時候,市場不夠繁榮,就有無限的商機!這就具有無窮的吸引力,爬橋的社員就動心了。大集體出工,社員在一塊乾活,東誇葫蘆西誇瓢,七扯八拉扯到了弄錢的事,一拍即合,做酒賣!第一,沒有官管了;第二,可以偷著用船裝到棉花產區去銷售,酒是老百姓喜歡的商品,而且市場上沒有賣的;第三,搞大集體吃食堂時,做的大煙囪灶、大鍋、大甑都保存著,工具都不須製得,叫做提鍋上灶,說乾就乾。九個隊委會的班子成員和大社員一商量,定了幾條原則:第一,要絕對保密;第二,自主投資,自主生產,自主銷售,狗子舔腚——各舔各的;第三,請做酒的大師傅,工錢由做酒的戶出,給誰家做酒,就由誰家供生活。大師傅請來了,商定工錢,議來議去,做一個活的酒2元工錢,問大師傅嫌不嫌少了?大師傅笑了笑說:“一個公社黨委書記一個月才41塊5角錢;我一天2塊,一個月就是60塊錢,不少了啊。”當時稻穀的統購價是1角錢一斤,黑市價是1角8分錢1斤,白酒銷售價是8角錢1斤。大師傅說:“一季晚稻的粘性大,出酒率高,1斤穀可以出酒4兩8錢,做得好,可以出5兩5錢,酒糟可以喂豬。酒糟抵燒柴錢,一斤穀可以賺2角錢,這是對本對的生意,百分之百的利潤,當然做得。”於是就開火做起酒來了。通過幾天接觸,大師傅看中了副隊長苟哥會做事,他吃得虧,看事做事,便要苟當他的副手,苟哥當然是喜蒙了鼻子眼睛。浸泡一季晚粳穀、淘洗雜質、蒸熟、攤開、掌握溫度、拌曲、堆積、發酵、上缸、釀製、蒸餾、出酒、兌酒,各道工序,苟哥都幫忙做,而且是主要勞動力,大師傅隻是作一下技術指導,苟哥做酒的手藝就是在這時候學會的。
一批一批的白酒生產出來了,苟哥家裡也做了一個活的酒,要裝船出去銷售,他便和灣裡的人一起,把酒壇子抬上小木船,趁著黑夜,三隻小木船(爬橋人稱這種小船為劃子),沿著小河向棉花產區劃去,小船的中艙安裝有竹皮夾蘆席做成的弓棚,前後用蘆席做的門,蘆席的周邊用篾鎖了的,是活的,白天,把它搭在弓棚上,晚上睡覺,把蘆席放下來,用繩子係緊,中艙裡有鋪板,人睡在裡麵舒服得很。船尾放著乾柴,火艙裡有鐵灶、鼎鍋、平底鍋,油鹽醬醋一應炊具齊全,酒壇子放在艙裡麵,上麵蓋上船板,弓棚上搭一條撒網,人們一看就知道是條小魚船,哪裡會想到是販酒的呢。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河道裡劃著……三個人換班劃,換班睡,有吃有喝,有說有笑,並不覺得吃虧,劃了一百多裡,大概到了下半夜,到了一個集鎮,派人上去聯係好了一家小商店,便悄悄地把酒壇子抬進去了,去的會計在跟老板談生意,講價錢,老板用量酒器量了,說酒花還可以,隻是度數還不夠標準,隻有51度。要是有52度就好了!老板說:“你的這酒哇,是真穀酒,就是蒸餾時,吊酒的時間太長了,把尾子酒放多了一點,下一次酒尾子要少放點……”
他們在談生意,苟哥在抬酒時吃的虧大,出的汗多,口渴了,便推開房門,見桌上碗裡的水還在冒熱氣,便端起碗往口裡灌,姑娘伸手一掌打翻了碗,把苟哥打蒙了,說:“您呀,真是越有越精;外地人到我家裡去了,供吃、管喝、安排住,一分錢都不收!喝你的一碗茶,你還打翻了它,真是!”
姑娘流著淚,怔怔地望著他,穿衣起床,踱出房門來,看他們賣酒,回想著苟哥剛才的話,“外地人到我家裡去了,供吃、管喝、安排住,一分錢都不收!”哼,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天底下哪裡找這樣的好人呢?她看著苟哥把酒壇子抱起來,倒進她家的酒缸裡,連著倒了幾壇,大氣都不出一口,真是一個會做事的人,這樣的人,天底下少有;這樣的人,難得相遇!便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你喝茶不,我跟你倒一碗?”苟哥把手一擺,說:“不麻煩您了,等一會,我到船上去燒。”“你的船在哪裡?”“在河坡裡。”“馬上開船嗎?”“不啊,我們要等到天亮了,在街上買點豆豉、辣蘿卜、土布,就是不要布票的、社員自己織的布,順帶回去,賺個路費錢。”“我到你的船上看看,行嗎?”“這看有什麼不行的,歡迎喏!”說著,姑娘相跟著苟哥來到河坡,灣裡一同來的人見商店老板的姑娘跟隨苟哥來船上看看,都恨不得巴結她,因為把她巴結上了,以後做生意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同苟哥一船的人到彆的船上擠著睡覺去了,苟哥爬進弓棚,說:“您進來坐嘛,外麵的風霜冷!”姑娘遲疑著不想進艙門,苟哥說:“您放心,我不是壞人,不會吃您的!”姑娘才脫了鞋子,進得艙裡來,苟哥在河裡捧了幾口水喝了,把蘆席門拉下來,用繩子係了。姑娘說:“剛才,我把你的碗打翻了,你恨我嗎?”“我恨您什麼呢?隻怪我口渴得厲害,去喝您的茶。”苟哥笑著解釋。“那不是茶。”“不是茶,是什麼呢?”苟哥大惑不解地問。“是老鼠藥。”“什麼?是老鼠藥!那不是要人的命嗎?”“是要命的老鼠藥。”苟哥睜大著眼睛,問:“革命形勢一派大好,您為什麼要喝老鼠藥呢?”姑娘哽咽著,“難啊,沒法活了……”苟哥望著她,姑娘問:“你結了婚嗎?”苟哥苦笑了一聲,說:“我生得又黑,長得又醜,家裡又窮,有哪一個姑娘瞧得起我喏!不怕您笑話,到如今,還是光棍一條呢!”“那——,你在做麼事呢?”“要做的事情多喲,現在是冬季,挑塘泥,積雜肥,加堰堤,開了年就要整秧田,打青蒿肥田,耕田、打耖子、栽早稻秧、割麥子、種黃豆、芝麻、綠豆,還要種棉花,一天做到黑,拉著太陽做,還是做不完……”“你們那裡也種棉花?”“種棉花喏,我們那裡種棉花的技術不行,還專門到您們這裡來請技術員去幫忙指導呢。”“真的呀?”“哪一個騙您?我從來不曉得騙人的,不信,您可以問一問我們一同來的人。”說說敘敘,天已經大亮了,河坡裡趕集的小船來了不少,姑娘要走了,認真看了一眼苟哥,小夥子還是長得很帥氣的,起碼有1米72高,國字型臉膛,濃眉大眼,嘴唇比較厚,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忠厚老實人,加上夜晚搬酒壇子,一百多斤,他抱起來像好玩的,這樣的好人,哪裡去找呢?問道:“大哥,你還來的嗎?”苟哥眨巴了一下眼睛,說:“還過二十天,我準於要來的。”
“再見!”姑娘上船走了,兩根粗辮子在身後一甩一甩地,灣裡來的人馬上鑽進弓棚,問:“苟哥,你剛才跟那個姑娘,‘那個’了嗎?”“‘那個’?您是說的什麼意思?”“就是倆個人抱在一起親嘴呀!”苟哥把大胯一拍,“這個牛家事情*2,沒有想起來……”
注:*1,兩報一刊,指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
*2、牛家事情,方言,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