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先生,您看上去應該在警務部供職很久了吧?”“是的,我從督政府時代就開始為公家乾活了。”沙威回答,“那時候的警務部長還是富歇先生……他創辦了一個無與倫比的機構,讓國家受益至今。”
自從那時候開始,沙威已經在警察部門乾了接近半個世紀的活,曆經了幾個朝代。
雖然時代風雲變幻,權柄被不同的人把持,但是他根本不關心誰在台上,在他看來“秩序”本身就是神聖的,至於誰代表秩序這根本無關緊要,革命政府是神聖的,波旁王家也是神聖的,而現在在台上的波拿巴家族,必然也是神聖的,既然現在是波拿巴在統治法國,那麼帝國的法律就是至高無上、不容違背的。
“您的經驗,對我來說非常寶貴。”夏露輕輕點了點頭,“雖然我有一腔熱情,但是我畢竟隻是初出茅廬,我仿佛身處迷霧當中,對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而您可以給我許多指點,讓我知道應該往何處走——”
“您過獎了,小姐。”沙威連忙搖了搖頭,“您聰慧過人,而我才智平庸,隻是比您多了一點見聞而已,如果有什麼能夠幫到您的地方,我言無不儘。”
“那麼,您對如今巴黎的亂黨組織,有什麼情報呢?”夏露先是喝下了一口熱氣騰騰的可可,然後再從容地詢問對方,“有什麼特彆危險的人物需要加以嗎?”
聽到了夏露的問題,沙威的表情重新變得僵硬冷峻起來。
這一下他又成為了法律和秩序那不容置疑的化身。
“倒是有一個特彆危險的人物,我深信他一定已經成為了亂黨分子的中堅……他也是我二十年的仇敵了,我一直都在試圖抓捕他。”
“什麼人這麼厲害?”夏露頓時就來了興趣。
沙威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然後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他也借此整理好了思緒。
“這話說來就長了……”他的眼睛裡迸射出了百味雜陳的視線,然後開始娓娓道來。…。。
“這個人名叫冉阿讓,但說穿了這也就是個諢名而已,他從小失去了父母,和姐姐相依為命,在法維洛勒做修樹枝的工人。
他的姐姐是個寡婦,卻有七個年幼的孩子,所以他在年輕時拚命打工乾活,掙錢養活這幾個外甥子女。
他有個超常之處,那就是他的力氣很大,抵得上好幾個人,但即使如此他也難以養活這些孩子們;於是在1795年他鋌而走險,跑到了一家麵包店偷竊了麵包,因而被判了五年苦役。”
“就因為偷了幾塊麵包,他就被判了五年苦役?”夏露大感驚訝,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畢竟,在楓丹白露那藍天綠水、珠光寶氣、宛如仙境一般的世界裡,是絕不可能有這種怪事發生的。
嗬,再怎麼伶牙俐齒,終究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啊……看到夏露如此“大驚小怪”,沙威禁不住在心裡冷笑。
當然,心裡冷笑歸冷笑,但他當然不敢對夏露表露出半分不敬,於是他仔細向解釋了其中的緣由。“他被判罪是在1796年,那時候整個法國都處於劇烈動蕩當中,饑荒、戰亂、貨幣貶值,什麼倒黴事都碰上了,社會極度動蕩,甚至到處還有土匪,為了整頓社會秩序,國民議會和革命政府決心使用最強硬的手段,因此當時法律執行得格外嚴厲。”
說到這裡,沙威輕輕攤了攤手,“這位冉阿讓先生不止是偷竊,他犯了更嚴重的罪——他用工具破壞了店主的房屋、然後入室行竊,這都屬於法律上的加重情節。至於他偷的東西價值多少反而在其次……比起當時那些被直接槍斃的盜匪來說,他僅僅被判五年苦役已經算是走運了。”
沙威的解釋,具有一定的邏輯合理性,至少讓夏露稍稍認同了他的觀點。
亂世當用重典,在那個極度混亂的時期,法律必須比平常更加無情。
可是,即使如此,為了一塊麵包,真的就該被判五年苦役嗎?一個人為了養活自己饑餓而且年幼的外甥子女,去偷竊麵包,真的有這麼不可原諒嗎?真的就必須用苦役來償還嗎?
夏露又看了看此時餐桌上精致的甜點和餡餅,這些食物色香味俱全,而且大部分肯定吃不完隻會被倒掉,一時間她深刻地感覺到了社會的諷刺。
社會的罪孽,似乎比這個冉阿讓的罪孽更加深重。
“那後來呢?坐了五年牢之後,他又怎麼成為了您一生之敵?”夏露勉強壓住了心中的煩躁感,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追問對方。
“首先我要糾正您一下,他不是坐了五年牢,而是十九年,因為每次服刑到了中途,他就要越獄,連續四次越獄失敗,每次都給他追加了刑期,最後這個倒黴蛋服了足足四倍的刑期。”沙威一邊說一邊冷笑了起來,“他的所作所為,一方麵足以體現出他的怙惡不悛,另一方麵也可以看出他膽大妄為,蔑視一切法律和原則。”…。。
夏露對此也有點無力吐槽。
畢竟她也無法想象,每次隻剩下一兩年刑期了,這個人為什麼非要越獄給自己徒然增加了十四年刑期。
“坐了十九年牢之後,他終於出獄了,然而他的本性卻沒有因此改變,他跑到了一座名叫迪涅的小城,再次偷竊和搶劫,然後在被抓捕之前逃亡,接下來許多年,他杳然無蹤……直到最後,我在一個名叫濱海蒙特勒伊的城市逮住了他——您猜怎麼著?他這些年當中改名換姓,給自己換了個馬德蘭的姓氏,然後改進了當地製造業的生產工藝,因此發了家,成為了一個富有的工廠主,因為他在實業上的成就,他甚至在1821年左右得到了當時波旁內閣的表彰。
他還用他的錢到處施舍,換取名望,最終竟然成為了這個城市的市長,在市長的任上他政績斐然,居然用更少的征稅成本就讓城市上繳了更多的稅收,又一次得到了政府的表彰……嘿,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惡棍!但即使如此,我最後還是逮住了他,揭穿了他的身份,讓他無所遁形——”
“如果他真的有這麼厲害,那為什麼還要揭穿他呢?”夏露冷不丁地問。“就讓他繼續當市長造福一方不好嗎?”
這個問題,讓沙威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小姐,不管怎麼樣,他是個罪犯,罪犯不能當市長而是應該被繩之以法,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接著,他反問夏露。
“可是,彆說市長了,朝廷裡不也充斥著罪犯嗎?”夏露有些對此不以為然,“您想想,當初亨利四世為了爭奪王位,站在新教徒一邊發動叛亂,讓法國打了三十年的內戰;而大孔代親王,為了個人的權位,也對太後和路易十四發動了叛亂,甚至還勾結了西班牙人入侵法國,讓國家生靈塗炭……這個冉阿讓犯下的罪過,比得上亨利四世或者大孔代的萬分之一那麼多嗎?那麼,如果亨利四世和大孔代都能夠得到世人的原諒,甚至得到世人的讚頌,那位冉阿讓先生又為什麼不行呢?”
夏露的質問,又一次讓沙威愣住了。
他對法律的執著和尊崇,對權威的迷信,讓他無法接受夏露的說法,但是他卻又難以反駁。
“他出身卑賤,怎麼能夠和國王和親王們相提並論……”最後,他隻能小聲辯駁。
“那麼按您的意思,科西嘉小地主的兒子也沒資格當法蘭西的皇帝咯?”夏露笑嘻嘻地反問。
“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沙威立刻就慌了,他連忙擺手向夏露解釋。
“哎呀,您彆緊張,我隻是開個玩笑罷了。”夏露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
三言兩語之間,她就讓沙威感到無言以對,而這也是她為自己樹立“權威”的一種方式。
她已經看出來了,這個高級警探儘管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專業人才,但是他除此之外,幾乎什麼都不懂。
他是一條沒有什麼政治頭腦、宛如一台發條機器一般的惡犬。
但是,他也正是夏露現在需要的惡犬。
“那麼,那位冉阿讓先生,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夏露拿起一塊甜點,輕輕地嚼碎了咽下,然後再繼續追問沙威。
“雖然我逮住了他,但是他又跑了!”沙威咬牙切齒地說,“這十幾年來,我一直都在追捕他,但是總是差了一步,不過有證據表明,他跑到了巴黎並且藏身其中,而且……他對社會有著非常嚴重的仇恨,他肯定參與了什麼秘密組織,試圖以暴亂來顛覆帝國政府。”
“他的反社會傾向,不就是你們這些人造成的嗎?人家好好地當著市長,政績斐然,而你們把這樣的人才逼得走上了絕路!”
夏露下了斷言。“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想會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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