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他一個人的話,他倒不至於如此恐懼,但是他畢竟是有妻兒的男人,他承擔不起在這位皇帝麵前“大義凜然”的後果。
哪怕皇帝陛下保持了基本的理性沒有株連自己的妻兒,他隻要沒收自家的財產,那麼他們就又要和當初的自己一樣,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了,而這是他絕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所以,現在,他需要為保全自己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而戰了。
“陛下,我必須以您臣民的身份,誠實地回答您的問題。”於是,他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開始為自己自辯,“首先,關於叛逆罪。我承認我並沒有支持過您返回法國,並且登基為帝,但我認為這不是一種罪行,畢竟在我們國家,思想並非犯罪——而我在鄉間隱居多年,我並沒有參與到任何與您相關的武裝活動當中,我認為這足以說明我的清白。”
艾格隆不置可否,又追問了一句,“但是有人舉報您在私下裡說了不少誹謗我和帝國政府的言論。”
“我確實發了牢騷,而且還不止一次,但在這個世界上誰不發牢騷呢?無論是首都還是鄉村,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人人都會發牢騷!之前波旁王家在位的時候,我也一樣發過牢騷,這並不是特意針對您。”蒙柯奈伯爵連忙繼續為自己辯解,“而且,我可以保證,這種牢騷從來沒有超過政治上允許的程度,我並沒有辱罵過您本人或者先皇!”
“那麼,對不久之前的叛亂事件,您又作何看法?”艾格隆繼續追問。
這個問題,似乎難倒了伯爵,他努了努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畢竟蒙受過波旁王家的大恩,他不願意在這裡落井下石,為了求自保而在皇帝麵前辱罵舊主。
“我……我認為,這是一場悲劇,也是不必要的犧牲。”最後,他思索良久之後,給出了一個答複,“許多無辜而勇敢的性命,被白白斷送了。”
接著,他又積極為自己辯解,“我遠離政壇已久,多年來也從未參與過政治,又避居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所以沒有人來鼓動我參與到反對您的叛亂當中,這一點您可以從我身邊的任何人那裡證實。”
看到伯爵如此艱難的樣子,艾格隆反倒是放了心。
如果伯爵絲毫不顧廉恥,在這裡痛罵舊主,他反而會有點狐疑,現在他這樣表現,反倒說明他確實沒有參與到反對自己的陰謀當中。
反正,現在他確實信了幾分。
這位伯爵也許心裡抵觸波拿巴家族,但他也沒有參與到曆次的謀逆事件當中,隻是采取了“消極不合作”的態度。
也就是說,針對他叛逆的指控,屬於誇大其詞。
艾格隆心裡下了結論之後,表麵上還是不動聲色,繼續追問對方,“那麼,欺壓鄉民的指控,您又作何解釋?!”
麵對艾格隆的問題,伯爵臉上又露出了痛苦、無奈、憤慨交織的複雜表情。
接著,他沉默了許久,仿佛在思索到底應該怎樣回複。
最後,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唉!這就算是我倒黴吧!”
然後他開始結結巴巴地向艾格隆敘述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原來,在跟著波旁王家回到法國之後,伯爵一度熱衷於仕途,但是很快就發現自己並不是那塊料,很快就萌生了退意。
而這時候,通過為官的俸祿和王家的恩典,再加上政府給舊貴族提供的賠償基金,他手裡有了一筆很大的錢。
當年他流亡期間,他家族的田產被政府根據法律沒收然後拍賣,他說服王家,從老家追訴回了一部分田產,而後又通過購買等等方式,進一步擴大了自己手中的田產,最終讓蒙柯奈家族重新回到了故鄉紮根。、
當然,即使他苦心經營,用儘各種手段,他手中的田產,比起當年的“祖業”還是縮水了一大半,再也不複舊觀了。
許多原本曾經屬於家族的田地,現在已經成為了獨立的村莊,農民們低價購買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成為了世代耕作的家業。
雖然對這種現狀非常不滿,但是伯爵也隻能默認了如今的現狀,他隻想好好地經營如今自己名下的土地,想要以鄉紳的身份了此殘生。
然而,他的夢想卻很快又被現實擊碎了:周圍的村民們,不斷地到他的莊園和森林當中來撿拾麥穗和枯枝。
如果隻是單純如此,可能也就罷了,但是村民們見到有便宜可占,多年來變本加厲,撿拾麥穗就往往升級成了直接偷割糧食和作物;撿拾枯枝也變成了連木材一起砍。
眼見自家的財產受到侵犯,伯爵也不甘吃虧,於是他雇傭了一些人來充當守林人,試圖用武力製止這種他眼中的偷竊行為,結果兩邊矛盾越演越烈,甚至發生了武裝衝突——還好,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人命損失。
在說完這一切之後,伯爵用無奈的眼神看著艾格隆,然後歎了口氣,“陛下,我知道,作為一位舊貴族,我在您這裡不可能得到多少好感;但是我想問問您,作為一位有產者,難道我不能試圖保衛我的財產了嗎?我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您可以去查證,但我可以用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來為其中的真實性負責。”
聽完伯爵的敘述之後,艾格隆不禁怔住了。
原來,這不僅僅是“惡貴族欺壓鄉民”、“刁民誣告紳士”的故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故事,而是牽涉到了大革命以來曆史沉澱的問題。
在古代,農民人身依附在領主之上,他們被迫要為貴族領主服徭役,耕種領主的土地,但是相應地,他們也擁有一些諸如拾麥穗、撿枯枝的民事權利,作為某種勞役補償,許多人甚至靠這個辦法才得以存活下來。
但是,大革命之後,伯爵的領地已經縮水大半,他也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封建權力,不再能夠讓領民服勞役了,但同時,他也很自然地認為自己不必再承擔這種封建義務,他隻想把剩下的家業作為獨立財產經營下去,不想再被任何人占便宜。
而附近的村民們遵守著古老的生活傳統,或者說,一定程度上遵循著“能占便宜就占便宜”的原則,在擁有自己土地的情況下,拚命還想要繼續在屬於伯爵的土地上薅羊毛。
所以,這一紙訴訟,牽涉到了古老的封建權利和封建義務,以及大革命之後土地產權劃分的問題,甚至還包括了地主和自耕農之間的衝突。
這種問題哪是一兩句說得清的?
一時間,他暗自頭疼了起來。
不過,既然案件都已經被自己接了下來,那麼接下來,他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管下去了。
“那麼,伯爵先生,您告訴我,您希望得到一個怎樣的處理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