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臉色一僵,然後愣了片刻,好像是在斟酌言辭一樣。
“陛下,這話說來就太長了……”
“那就挑重點說吧。”艾格隆不耐煩地催促。“我還有不少日程要處理。”
因為艾格隆的催促,神父終於下定了決心,最後,他大著膽子對艾格隆說,“陛下,我直言告訴您,這樁案件,您無論如何裁決,都不可能得到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哪怕是對您自己,因為,您根本沒有看到其中的重點。”
“什麼?”艾格隆一時間就愣住了。
很久沒人敢這麼對自己說話了。
不過,即使心裡不爽,但艾格隆也沒有發作,隻是淡淡地掃了對方一眼。
“您是因為什麼根據,而對我做出了如此判斷呢?”
看到陛下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直言而發怒,神父心裡略微寬了寬心,然後,他又帶著緊張回答,“因為您所見的糾紛根本就沒有觸碰到實質,陛下,所以您無論做什麼,這些鄉民們還是會充滿了憤怒,貧窮會毀滅一切美德的。”
“為什麼這麼說?”艾格隆這下被吸引住了,甚至都無暇去生氣。
“請讓我稍稍浪費下您的時間吧……”神父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用飽含深情的語氣,緩緩地說了下去,“在幾十年前,他們曾是可悲的佃農,為一位貴族老爺乾活,掙紮在貧困和絕望的邊緣;陛下,我是一個神父,我不可能為革命叫好,但不管怎麼說,因為革命的緣故,這些村民們總算有了屬於自己的地——陛下,您永遠不可能理解,對一個農民來說,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到底意味著什麼!”
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陛下,您沒有種過地,您肯定不知道種地有多辛苦。但我要告訴您,辛苦還隻是其次,比辛苦更可怕的是,辛苦之後仍舊貧窮。種地是風險非常高的事情,這些隻有小塊土地的鄉民們,儘管已經非常勤懇努力,但是他們麵前卻有著太多太多無法抗拒的災難——雨災、旱災、秋霜、洪水、病蟲害還有那些蠻橫的稅吏,他們被迫用儘自己的全部力氣,去抵抗這些災難,但豐收都有可能成為他們的災難,因為豐收時往往他們的作物和釀酒都賣不出好價錢……”
艾格隆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完全能理解這些。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在任何時候去借錢,向那些借貸公司借,這些公司表麵上隻給了五厘的利息,但是還有各種簽字手續的費用,還有各種強製條款,實際利息會比此高得多!所以,他們往往會陷入到債務的泥坑裡無法自拔,拚儘全力去還貸款和利息,甚至被迫抵押掉自己的土地,家破人亡,類似的悲劇我已經看過幾十起了……試問,在這種貧困的泥沼當中,有誰還能去說服自己,遵守我告訴他們的行為準則呢?甚至我自己都不好意思這麼做……”
說到這裡,神父又歎了口氣,“過去,他們被領主老爺盤剝,是靠騎士和刀劍,但是現在,他們遭受的所有盤剝,是來自於看不見的律法和利息……雖然這兩者外在形式大不相同,但是同樣卻帶來了悲慘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您就算把那位伯爵殺了,沒收他的財產,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他們依舊會繼續陷入到那種處境裡無法自拔——這就是我說,您執著於表麵不可能解決問題的,貧窮滋長罪惡,同時孕育憤怒,最終摧毀律法的根基。”
艾格隆聽完之後,呆呆地看著神父。
他居然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夠從一個鄉村神父口中聽出這麼感情豐沛,又充滿邏輯性的話。
如果不是說得如此悲慘,他都忍不住要鼓掌了。
“您比100個在巴黎空口說大話的‘政治家’都要強!”艾格隆忍不住大發感慨,“為什麼之前我沒有聽人說過這些呢?”
“對巴黎來說,廣袤的鄉村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麼寡淡無趣,還沒有貴婦人的某一條狗重要,誰會關心呢。”神父苦笑,“再說了,各級官員,誰又喜歡跟上級報告這種不討喜的事呢?我曾經把類似的話寫過陳情書,向政府和教會遞交,結果都石沉大海。”
雖然明知道這是‘正常’的結果,但是艾格隆聽得還是百味雜陳。
看到艾格隆的神色,神父反而開口安慰了他,“陛下,我絕沒有責備您的意思,您才回國兩年,您根本無需對幾十年的積弊負責,恰恰相反,我對您充滿了期待,我今天看到了一個年輕而且活力充沛的君王,而且他願意回應人民的期待。”
說到這裡,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而我,我隻是一個鄉村神父,我在這裡紮根,生老病死,除了本地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隻能根據我的所見所聞,告訴您我在這裡看到的一切。當我聽說您過來,還接下了訴狀,我非常高興,因為我終於有機會說出我看到的一切了。”
艾格隆繼續沉默。
原因為自己隻是介入到了一場地主與農民之間的衝突,然後發現自己麵前看到了舊製度時代和現代土地產權製度的衝突,當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全貌的時候,才發現,他看到了剛剛萌芽的現代資本主義正在如何貪婪而且無情地侵蝕著這片美麗的鄉村。
雖然無形無質,但卻又足夠致命。
也許這才是現實世界吧,一環套一環,所有人都難以掙脫。
正如神父所說的那樣,貧窮是無法孳生美德的,一無所有的人,任何法律都無法製止他們去偷去搶。
“那您認為,我應該怎麼做?”片刻之後,艾格隆脫口而出。
“我隻是一個卑微的鄉村神父而已,既沒有前途也沒有錢財,我能看到問題並且向您指出來,就已經殊為不易,您不應該指望我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甚至我連稍微緩解一下人們的痛苦都難以做到……”一說到這裡,神父悲涼地歎了口氣,但是很快他又滿懷希冀地看著艾格隆,“但您不同,您是陛下,您血氣方剛目光遠大,您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期待,我們也期望您能夠做出改變——”
說到這裡,神父停頓了下來,但是從他的目光當中,艾格隆還是聽出了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不然的話,我們又為什麼需要您來做皇帝呢?”
“是的,您說的完全沒錯。”艾格隆嚴肅地點了點頭,“抱歉,是我對您要求太高了,神父。您能夠把最真實的情況告訴我,就已經儘了力,我不應該再要求您更多。接下的事應該交給我自己才對。”
頓了頓之後,艾格隆又像是告訴對方,又像是對自己說,“作為皇帝,雖然我無力把法蘭西直接帶入天堂,那我至少應該儘我所能,讓我的子民少承受一點痛苦,這是我的義務。”
“您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就已經是對我莫大的安慰了,陛下。”神父躬了躬身,鄭重地再次對艾格隆行禮,“隻要您致力於去解決我所看到的問題,那我願意奉獻我的一切為您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