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銀輝如瀑,糾纏著覆在格外靜謐的宮廷樓閣之中,叫風都帶著纏綿意。
隻是再溫柔沁涼的風,也吹不散胤禛心頭惱火。
自他記事起,除布庫場上以外,他從沒挨過打,頂多是罰跪。
連上書房裡,師父也不敢打皇阿哥,挨打的都是伴讀和哈哈珠子,這種情況其他兄弟多,於他是極少的。
沒想到,他人生第一次挨打,還是打嘴,竟落在一個無規無矩連婦德都無的渾人那裡。
簡直……恥辱難消,胤禛捏碎了一個酒盅,心想,十日前,他就不該留耿舒寧的命。
蘇培盛沒多久就回來了,額上的汗沿著眉尾往下落,卻連擦都不敢擦。
堂堂大總管,身子弓得蝦一樣,腦袋恨不能紮胸膛裡。
“萬歲爺,舒寧姑娘身子不爽利,奴才怕衝撞了主子,人沒請過來。”
胤禛頭都沒抬,人之將死總要掙紮,他不算意外。
不過蘇培盛跟他二十年,不該不懂,早晚要死的人,身上的血多一點少一點的,他會在意這份衝撞?
他垂下眼皮子,遮住眸底愈發深沉的冷意,“蘇培盛,你聽不懂‘請’字?那你這差事當得是愈發好了。”
蘇培盛頭皮發麻,趕忙跪下,腦袋貼地。
“萬歲爺息怒,舒寧姑娘白日裡吃多了點心,這點心性涼,又趕上小日子,趙鬆聽陳嬤嬤說,早就疼得下不來炕。”
“晚膳後,舒寧姑娘請陳嬤嬤幫著去太醫院要了安神湯,早早就睡下了,這會子睡得沉,叫不起來。”
“若讓人抬出來……那動靜就大了。”
皇上在青玉閣本就是隱秘,萬不敢叫太後和太上皇知道。
耿舒寧捏準了萬歲爺這份忌憚。
小日子趕得巧,知道自己月事將至,還敢多吃性涼的點心,要說不是故意的,傻子都不信。
蘇培盛不明白,壞規矩的事兒這祖宗也沒少乾,到底又如何招了萬歲爺,惹得皇上這麼大火,非得辦了她不成。
萬歲爺上次哪怕罵了醃臢東西,對這位祖宗的縱容,蘇培盛也不是沒感覺出來。
思來想去,蘇培盛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左右男女就是那麼點子事兒,這惱來惱去的……莫不是情趣?
慈寧宮裡除了陳嬤嬤,其實還有粘杆處的人,真要把人弄出來,費事些也不是不能行。
但蘇培盛怕往後這位祖宗登了高,真得罪狠了,他這大總管的位子有的是人想搶,沒敢太強硬。
胤禛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一來一回過去了些時候,明日早朝事兒也不少,他沒那麼多時間浪費在青玉閣。
他氣得笑出來,“自己滾出去領罰。”
等蘇培盛出去後,胤禛沒再動點心,就著一盤子鸞鳳和鳴繼續喝酒,麵上怒色反倒收斂起來。
那場地震之前,雖然偶爾也會有野望,到底太子還在,他沒想過自己能有今日。
養母早逝,生母冷淡,皇父無視,他連郡王位子都是自己殫精竭慮,實打實認真辦差掙出來的,誰也沒給過他助力。
一朝登基,皇權在握,以往所不敢想的都唾手可得,真真做夢一樣。
整個天下往後都會照他的心意來運轉,曾被太子和兄弟們壓著的抱負都會一步步實現,胤禛不是不得意的。
但太上皇還在,他仍舊如做郡王時一樣壓著性子。
得意和憤怒一樣,需要調和,否則容易出岔子。
他這才選了青玉閣,迫不及待盛放著屬於帝王的喜怒。
今日耿佳舒寧這番不算高明的算計,叫他突然明白,他那屬於帝王的得意和威風,跟青玉閣一樣見不得光。
所以她一個小小女官敢算計他。
所以兄弟們不服氣,帶著一股子不怕他挖坑的囂張和粗心。
胤禛喝酒越來越快,皇父當年說他‘喜怒不定’,需得‘戒急用忍’方能成大事,如今看來不算錯。
喝光了酒,最後一個酒盅也碎在掌心,二更的棒子聲遠遠傳了過來。
他灑然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恢複淡漠,銳利風華一絲絲內斂,似都消失在不離身的佛珠裡。
佛珠靜掛於腕上,恰遮住了勃發青筋,隻留寧靜。
“此處恢複原樣,封了吧。”進入假山密道之前,胤禛淡淡吩咐。
翌日早朝,高坐在龍椅上的胤禛,格外平靜。
大臣們,甚至他那些上朝的兄弟們,都心裡納罕。
連以往叫人格外膽寒的深邃眸光,都無波無瀾,再沒了閻王樣子,反倒有些像太上皇,初現帝王之深不可測。
張廷玉草擬的聖旨謄寫在明黃絹旨上,由蘇培盛揚聲念出。
“皇長子胤褆……開疆拓土,功勳卓著,追封和碩直親王,世襲罔替,長子弘昱襲爵,授以冊寶,永襲勿替,哀榮一應俱由禮部掌辦。”
“皇八子胤禩……保清修而罔斁……追思儀度之從容,追封和碩廉親王,享奉先殿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