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漸褪,青衣鎮的街道上卻少見行人。
在家裡吃過早飯的周昌,今下躺在一架排子車上,由周三吉拉著車,沿街道往西走。
楊瑞領著石蛋子走在排子車右側。
許是因為起五更念經,導致幾人精神頭都不是很足,沒有興趣互相交談甚麼,隻顧埋頭趕路。
周昌肚子上搭了件破襖子,頭枕著一塊木頭,眼眶裡眼珠轉動著,頻頻打量著街道左右兩旁的屋院建築。
躲在房屋裡的人,將身軀緊貼在裱紙窗上,窺視著從窗外街道上經過的周昌等人,隱約的天光、屋內的燈火將他們貼在窗戶上的身形映照出黑黢黢的輪廓,詭譎而陰森。
被窺視的感覺在周昌心底揮之不去。
沿街的每一座房屋,都好似是一雙眼睛,在陰暗角落裡死死地盯著街上來往的行人。
周昌又看向沉默著前行的周三吉、楊瑞等人,他忽然意識到,他們保持沉默,互不交談,更可能是因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幾個人都沒了談興。
深沉壓抑的氣氛縈繞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直至街道儘頭隱隱傳來喧雜人聲,排子車左右的幾人臉上,也跟著露出了些許笑容,俱加快了腳步。
排子車碾過石子路,發出軋軋地聲響。
眾人穿過這條長街道,路儘頭,一座高大的門廳赫然迎入眼簾。
那以刷了黑漆的六根木柱支撐起屋簷的門廳上,高懸著三塊牌匾,左麵那塊牌匾上書‘名傳西南’四個金字,右邊的牌匾上則是‘百年流芳’,最中央的牌匾上,赫然是‘溫老祖’三字。
在‘溫老祖’這塊高懸的牌匾下,又開有一扇中門。
中門門額上,另懸有寫著‘永盛酒坊’四個字的牌匾。
永盛酒坊這高聳的門廳、軒敞的正屋大堂,與周遭低矮破落的建築相比,簡直有天壤雲泥之彆。
而此時酒坊門樓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經聚滿了人,烏泱泱一片人頭攢動著,種種嘈雜喊叫聲、笑鬨聲充斥此下,如同是趕大集一樣,令周昌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熱鬨。
“賣身,賣身!賣身換酒!”
人群中,周昌驀地聽到一聲沙啞的叫喊。
他循聲看去,隻見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地抄起手蹲坐在路邊,他們手裡捏著草標,大都耷拉著腦袋,渾渾噩噩的樣子,當下隻有一個滿臉白胡子的老頭,仰脖子叫喊著:“誰買我?隻用給我買一壺酒就行!”
隨著那個老頭喊叫出聲,他周圍那些同樣手裡捏著草標的人好似得到了某種信號一般,一個個都競相向來往的行人售賣起了自身:
“買我!買我吧!我比他年輕,我隻要半壺酒!”
“買我!我長得白,細皮嫩肉,給老爺們做個書童也可以!”
這些手裡捏著草標的人,竟都是來此‘賣身換酒’的!
周昌舉目掃視四下,在永盛酒坊前頭的這片空地上,手裡捏著草標,賣身以換酒的人,竟不在少數!
酒坊的右側門前,人們排著長隊,從坊中購來酒液,許多人出了酒坊門,就迫不及待地扯開酒壇的封口,抱著壇子猛喝一起,他們臉上滿足愉悅的笑容那樣真實;
有些人盤踞在那些舉壇豪飲的豪客四下,待到壇中酒漿不小心灑落一星半點,他們便伸長了舌頭去舔舐那沾染了酒漿的泥土,他們眉眼間的竊喜那樣真實。
酒坊後院升騰起了一陣陣白氣,帶著些絲酒糟香氣。
冷風將那滾滾白氣從前院吹攏過來,鋪散在門廳前頭,門廳前的人們抻直了脖頸,去嗅聞蒸汽裡的酒香,他們臉上如饑似渴的貪婪,看得周昌心中分外悚然!
“噝——”楊瑞也猛猛地吸了一口蒸汽,他臉上隨之露出陶醉之色,“酒是藥,能醫心病!
這種世道,活著都是奢侈,饞酒就饞酒吧。
不饞酒,憂怖漲落無常啊……”
如此言辭,既像是楊瑞在安慰自身,又像是在勸告眾人裡相對沉默的周三吉與周昌。
周三吉扭過頭,看著排子車上的周昌,眼神嚴肅:“酒,還是少喝。”
“好。”周昌點了點頭。
“隻要喝上了這玩意,哪還能分得清多少。”楊瑞拍了拍石蛋子的肩膀,“你自己酌量就好。”
“……”石蛋子低著頭,臉色沉靜,表現著超出他這個年紀的成熟。周昌瞥見他的雙手悄悄縮到了袖子裡。
一行人來到酒坊左側門前。
在此處排隊的人,比右邊買酒的顧客隻多不少,這些人多是來永盛酒坊謀生的。
周三吉拉著排子車上的周昌,才轉到隊伍最後麵準備排隊,便被楊瑞拽了一把:“我們有票,排什麼隊?走,咱們直接去!”
楊大爺此言一出,排著隊的人們紛紛轉頭來看周昌一行人。
直勾勾的目光,藏著凶險與嫉恨。
周三吉又拉起了排子車,跟著楊瑞與石蛋子穿過長長的隊伍。
從隊伍最後頭走到最前頭,那坐在最前頭側門邊的管事趾高氣昂地言語聲,就一陣一陣傳進了周昌的耳朵裡:“聽好了!
想在咱們永盛酒坊做事的,入門先給酒坊上供一百個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