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想為裴子辰平反的想法。
但凡他有,他不會在第一時間說“不可”,他說的每一個問題,都應該是先去驗證,驗證之後,若確定這個“妖修”本身沒有問題,自然可以作證。
可他卻在第一時間否決了。
裴子辰身為他的弟子,人品有目共睹,不說他要多麼相信他,但作為師父,至少應該給裴子辰一絲機會,可他卻完全沒有這個想法,甚至於連裴子辰翻案的可能都要一口否決,像極了書中將裴子辰打落山崖那個沈玉清。
她盯著沈玉清久久不言,沈玉清見她不出聲,抬眸看她:“為何不出聲?”
“哦,”江照雪收回思緒,笑了笑道,“在想你的話呢,覺得你說得有道理,這妖修的話的確不足為信。”
“這妖修在哪裡?”
沈玉清冷靜詢問,江照雪一頓,微笑道:“在山下找到的,現在我讓人看著關在山下了,明天我讓人押送過來送刑罰堂。”
“嗯。”
沈玉清應聲。
江照雪見試探得差不多,忙取了筷子,給他布菜道:“吃飯吧,吃完飯咱們聊聊天。”
沈玉清狐疑抬頭,江照雪思考著道:“咱們也認識兩百年多年了,火毒發作那天晚上,我的確反省了很多。”
聽到這話,沈玉清動作一頓,他遲疑著,想開口道歉,又出不了聲,握著筷子僵在原地。
江照雪仿佛沒看到他的窘迫,笑了笑道:“今晚留下喝杯水酒?你放心,”江照雪一臉認真,“我絕對不對你做什麼,大家當朋友也很好。”
“無聊。”
沈玉清反駁,可是等吃完飯後,倒也沒有離開。
江照雪招呼他到院子裡,讓人準備了兩壇酒。
沈玉清酒量不佳,她特意準備了鴛鴦壺,自己這邊都是清水。
沈玉清警惕看著她的酒壺,江照雪有些緊張,笑著道:“坐啊。”
沈玉清聞言,坐到了距離江照雪最遠的地方,江照雪不高興湊過去,沈玉清有些尷尬,江照雪趕緊趁機給他倒酒,塞到他的手裡,認真道:“來,我們先喝第一杯,我給慕錦月道歉,之前我不該總是找理由罰她。你和她是師徒,我不該胡思亂想。”
沈玉清聽到這話,想了想後,僵硬道:“你知道就好。”
說著,他和江照雪碰杯,喝了第一杯。
江照雪又趕緊給他倒了第二杯酒,回憶道:“第二杯酒呢,是我給你道歉,以前老是逼你,其實你趕我離開趕了很多次,我還是要往你麵前湊。我聽說你以前說自己心懷天命大道,不貪兒女情長,你是不是沒想過要成婚?”
沈玉清握著酒,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怕她這份道歉,仿佛這是一種否認,否認過去錯了。
可的確錯了,他又有什麼好怕?
旁邊江照雪見他愣神,趕緊催促:“喝呀,難道你還挺喜歡我追著你的?”
“沒有。”沈玉清回過神來,隻道,“已經成夫妻,就不說這些了。”
“彆這麼說,”江照雪又給他倒酒,觀察著他的神色道,“道侶能結契,也可以解契,也不是一定要走下去得嘛。”
“同心契能解嗎?”沈玉清冷眼抬眸,“你將你我姻緣寫在天命書,我們能解嗎?”
江照雪頓住,她和沈玉清乾杯,玩笑道:“如果能解,你解嗎?”
這話讓沈玉清呼吸一窒,他不知為何倍感焦躁,隻道:“何必呢?我已經這麼熬了兩百年,已經接受了這件事,如果能解契,代價必定不菲,何必呢?”
說著,他喝了口酒,回頭繼續補充道:“而且我許諾過你,你這一輩子我護著,既然承諾了我就會守諾,怎會半途而廢?”
“哦。”
江照雪點點頭,悄悄給他再次滿杯,張口就來,隨意道:“你這樣說,我就安心了。我就怕哪天你喜歡上彆人,到時候遇到危險,就把我扔了。”
“胡思亂想。”
“是啊是啊,”江照雪順著他的話,繼續勸酒,“來走一個,來我感激你,其實你對我挺好的……”
江照雪頓了頓,開始瘋狂搜刮素材,慢慢道:“額……每次我惹禍你都給我背鍋,江州我打傷那些弟子,讓他們沒搜到天棄者,回來你替我抵罪挨了四十九鞭。”
江照雪一說,就感覺好像很多事變得格外清晰起來:“哦,還有咱們以前降妖的時候,你把我藏在屍體堆裡,自己劍都拿不動了,還要背我出去。”
“哦,還有……”
江照雪每說一件事,就給他倒酒。
沈玉清聽著,他有些害怕,又覺得麵前人格外明亮。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本身就是為了賠罪,故而來者不拒。
等喝到後麵,他迷迷糊糊,江照雪見時機成熟,趕緊給他扶到床上。
她本來招呼下人給他換衣,沈玉清卻根本不讓人靠近,江照雪見他醉得還不夠深,乾脆坐在床頭,手握著團扇,給自己扇著扇子,觀察著他的反應。
她給的酒後勁兒大,等一會兒沈玉清應該醉得深了。
浮光輕紗,燭火螢蟲。
沈玉清感覺風若似無掠過他麵容,他疲憊睜開眼,看見坐在床頭的女子。
已近夏日,她穿著一身薄紗長裙,長發散披,手握團扇。
風起時,發絲輕揚。風落時,影落瓷膚。
他靜靜注視著她,感覺是和過往完全不同的安寧和美麗,仿佛是回到很多年前……
他剛剛認識她的時候。
他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江照雪的手腕。
江照雪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就看沈玉清靜靜看著她,江照雪僵著身子,緊張出聲:“乾什麼?”
沈玉清說不出話,琥珀色的眼靜靜看著她,好久後,他卻是問:“為什麼記得裴子辰?”
聽到這話,江照雪整顆心都提了上來。
而沈玉清的心臟也被攥緊,有那麼一瞬,他感覺自己感知到了什麼。
妖修,作證,水靈根,冥蘭香……
他不敢想,不敢想到在她提出作證的第一瞬就去否認。他不能,也不能允許,他的妻子,有任何作證的可能性。
兩人心都拉緊,電光火石,江照雪一瞬反應過來他方才的問話。
“她想給裴子辰作證?”
“沒錯。”
她在第一時間應了,證明她清楚知道裴子辰所有情況,而過去她不可能知道,她隻在意沈玉清。
她麵上不動聲色,逼著自己笑起來,腦子轉得飛快,隻道:“他是你徒弟,我怎會不知道?”
“你查他。”沈玉清說得肯定。
江照雪用團扇將他手拍下去,搖著團扇,慢慢鎮定下來,笑道:“你讓我查,我不得查清楚些?要不是你,我怎麼可能理會他?你呀,一天好話沒一句,”江照雪咬牙切齒,卻也不敢暴露太多,“管得挺寬。明知道我眼裡隻看得到你,還不放心?你不是說不喜歡我嗎?怎麼這麼多事?”
沈玉清聽到她的話,抬手搭到自己眼睛上,難得笑起來。
江照雪磨牙看著他擋著光沉沉睡去。
等聽他呼吸聲平穩了,她試探著:“沈玉清?”
沈玉清沒有回應,江照雪趕緊動身,開始在他身上一陣摸索,最終從他乾坤戒中將掌門令掏了出來,趕緊塞了個假的進去。
等換了掌門令後,她掃了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果斷起身,給慕錦月傳消息:“我這邊沒問題了,趕緊服藥。”
“是。”
慕錦月應聲之後,江照雪還是不放心,派阿南悄悄又去了一趟。
沈玉清在她這裡一覺睡到天亮,他迷迷糊糊做了許多夢,大多是些過往。
一會兒是他二十歲試劍大會,他被一對命師外加劍修的道侶打得戰鬥站不起來,少女聲音響在他身後,囂張道:“喲,這麼欺負人,誰還沒個命師道友啊?你叫什麼名字?沈澤淵?好,現在開始,我是你的命師。”;
一會兒是他跪在雨裡,乞求師父:“師父我不能娶她,我不想娶她!”;
一會兒是師妹倒在他懷中,血灑在他的婚書之上;
一會兒是她追在他身後,反複辱罵:“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沒有蓬萊,沒有我,你能走到今日?你記不記得你的命是誰救的?你知不知道你們靈劍仙閣的草藥、法器都是從哪裡來的?”
最後一刻,是他重重墜在滄溟海中,女子義無反顧,一躍而下。
“沈澤淵,”她朝他伸出手,聲音震在他腦海,“抓住我!”
這聲音驚得他猛地睜眼,天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外麵傳來喧鬨之聲,他有些頭疼,紫廬站在門口,急切道:“師父?師父你醒了嗎?”
沈玉清昏昏沉沉起身,他抬手扶額。
他鮮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坐著緩了片刻,才提聲道:“何事?”
“師父,”紫廬沉聲,“小師妹今日淩晨突然嘔血,真氣紊亂,您快過去看看。”
一聽這話,沈玉清神色驟凜,他立刻起身,開門令人急急往外。
走了沒幾步,就看江照雪站在門口。
她穿了過去很少穿的紫色軟紗長裙,他過往覺得這種材質不夠莊重,也不喜紫色,所以她從來不穿。
此刻天光乍明,她斜靠在門口,像是沒有骨頭一般,笑著道:“走了?”
沈玉清一頓,他不知為何,突然生出幾分不安。
他猶豫片刻,隻僵聲道:“我今夜會回來用飯。”
江照雪一愣,點頭道:“哦。”
說著,她怕他起疑,露出過去一般明媚笑容,似是極為高興道:“那我等你啊。”
沈玉清冷靜一頷首,便提步出去。
江照雪見他走遠,神色淡了下來,吩咐青葉道:“派個人去落霞山看著情況。”
青葉聞聲應是。
江照雪便回到房間,開始卜算顧景瀾的位置。
等到中午時,紫廬從外麵急急回來,恭敬行禮:“師娘。”
“何事?”
江照雪抬眸,心中卻已經有底。
紫廬有些忐忑道:“小師妹……病情危機,必須立刻趕往無憂秘境,師父帶她過去,讓弟子傳話,今夜不必等他。”
“知道了。”江照雪壓著笑意,故作失落道。
“放心吧,”她溫和開口,似是話中有話,“我不會等他。”
紫廬聞言,總覺得有些怪異,卻又說不上什麼,隻能行禮告退。
等紫廬一走,江照雪立刻傳音給到蓬萊:“哥。”
對麵不出聲,江照雪知道對方聽著,她歎了口氣,委屈道:“哥啊,我知道你能聽到。你趕緊準備準備,我隨時給你開傳送陣,把這些年和靈劍仙閣往來的賬單帶上,我和沈玉清掰了。”
江照雪語氣格外認真:“來接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