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臨近婚期,李平陽做夢的頻率就越高,並不全然是噩夢,更多是讓人心生困惑的夢。她最初的時候會夢到母親,母親依舊是那溫柔中帶著幾分灑脫的笑盈盈的模樣。
母親問李平陽的問題往往繁瑣又具體,例如喜被準備好了嗎?喜餅定的是哪一家的啊?有沒有自己去清點過嫁妝和聘禮?
母親問得很直白,李平陽便一一回答。
她的確忘記了很多細節,母親也不會生氣,隻是歎著氣說“我家乖乖早早地沒有了阿母,真的好不容易,這些本來是應該阿母給你做的。”
李平陽覺得沒什麼,她不明白阿母為什麼會覺得獨自準備這些東西仿佛很委屈她。這些事情並不那麼辛苦,隻是很繁瑣,比起練劍輕鬆到甚至有些無聊。
比起那些,李平陽似乎更有些其他的問題想問目前,諸如成親到底好不好玩?成親之後弟弟要怎麼辦?能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跟著練劍?要不然把阿耶喊回來教外孫子學詩歌文章?
還有他們說的,要緊的是要光耀門楣,那要怎麼光耀門楣?光耀誰家的門楣?她就會練劍,那這劍法要怎麼光耀門楣?
母親沒有回答,隻是掉眼淚。
李平陽隻能歎息,歎息著坐起身,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看著窗外烏青色帶著淺藍的天。打個大大的哈切:“算了,先把喜餅想著去訂好。”
母親造訪之後就是父親,父親看著比母親要更加滄桑一些,有父親出現的夢裡,往往就會伴隨著月亮和美酒。大約是知道李白本就是不太負責任的,她夢到父親的時候就會很輕鬆,兩人像是酒友一樣坐著,對酌。
“平陽,你想要以後要怎麼教導你的孩子了嗎?吳家總是說,下一代起他們就可以科考了,那你應該要做好他的啟蒙,要做一個藏而不露的智慧的夫人。”
“什麼是藏而不露的夫人?”
“就是像你母親那樣,智慧過人又深謀遠慮。他們往往隻看到我的風流詩才,而忽略了你母親對家庭的付出,忽略她給予我的陪伴,對你們的教誨。隻要深刻地了解她,就能感覺到她那超越常人的才能——這就是藏而不露,你要做這樣的夫人。”
“可是,父親。”李平陽枕著一池月光,躺在一張晃動的月色中,仿佛醉了,又仿佛隻是在夢中,“我如果真的有才能,我為什麼要藏呢?”
“我不喜歡藏,我要這天地都看到我的功夫。我的功夫獨步天下,天地日月都應當為我傾倒,何況俗人?我要得盛名,要得讚許,我為什麼要藏?”
父親的身影化為水中晃動的月影,消失在中天那明亮的月色裡。
李平陽坐起身,望向屋外,李頗黎依舊坐在地上打坐,李伯禽倒是忙活起來,為了李平陽拿起了女紅繡品,有些生疏地為喜被封邊。
李平陽走出去,坐在李頗黎身邊:“天然。”
李頗黎被攪亂了打坐的節奏,有些不高興地睜開眼,斜覷一眼自己的姐姐:“阿姊?”
“你說,人為什麼要藏起自己的才能呢?”
這問題似乎讓李頗黎頗為不滿,努努鼻子又閉上眼睛:“因為俗人想得太多了,想得多自然做什麼都畏首畏尾。”
李伯禽有些埋怨地抬眼瞪了一眼這老神在在的兩個人,放下手裡的針線:“你們彆看了,都來幫幫我啊!當真非要我一個人整理這些嗎?”
父親造訪之後是師父裴旻,他依舊是那副顫顫巍巍的病懨懨模樣,似乎從來都是病弱且衰老的。李平陽很有些失望,她見過裴旻府中的畫像,很是豐神俊逸,本以為入了夢好歹能變得年輕些,想不到師父照舊還是那個小老頭。
她認命地走上前,在師父對麵盤腿坐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腰間寶劍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戰勳。見說雲中擒黠虜,始知天上有將軍。”
“平陽,你曾經讀過摩詰居士為我寫的這首詩吧?”
“是的,師父。”
“年輕時候我曾經癡迷於這些溢美之詞,我喜歡和文人結交,因為文人說話最是中聽,我被那些紛紛擾擾的詩詞迷糊了數十年,做了一場曆時半生的幻夢。一直到我讀到清臣為我寫的一句詩‘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台’,我忽然覺得昔日經曆恍若笑談。”
“平陽,師父的一生,身為武將卻未曾建立功業,卻隻做了些案頭文章的典故,轉頭想來實在是荒唐。”
李平陽在打坐中慢慢睜開眼睛:“師父,你怎麼會這麼說,你的劍術天下無雙,世人誰不知曉裴旻將軍劍法冠絕大唐,您為什麼要這麼說?”
乾瘦佝僂的裴旻在迅速變得昏黑的夜色中化為黑影,最終凝結為一把劍,那把正是李平陽的龍泉劍,是她出生起就握在手裡的,相伴近二十年的另一個自己。
冰冷的劍鋒上映照出她木然的神色和熟悉的臉。
“平陽,那都是虛名,一把未曾真正出鞘的劍,誰能知道它到底是否鋒利,他愛惜自己的劍鋒,在劍鞘裡藏了一輩子,最終隻落得一聲讚許。”
“做工如何精巧、保養如何到位,這都是誇物件的輕慢之詞。”
“沒有真正喝飽血的劍,再如何好看鋒利,都不過是木架上一柄工藝品,與屏風、與漆盒、與銅鏡又有什麼區彆。”
黑暗中,照映出自己倒影的劍鋒一點點消失在黑暗中,伴隨著師父飄忽的聲音:“平陽,你真的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嗎?”
李平陽一個哆嗦,從床上猛然坐起來,額角在夢裡驚出薄薄一層冷汗。
“劍呢?我的劍呢?”
她忽然想起什麼,茫然中猝然地喊了一聲,下意識看向牆上,那把龍泉劍依舊掛在牆上,風塵仆仆的,日日夜夜如此這樣地掛著。
見到龍泉劍還在原處,李平陽這才恍恍惚惚地鬆了一口氣,不由得自己拍了拍心口:“還好,還好,你還在。”
屋內一片寂靜,許久,傳來仿佛囈語似的嘀咕。
“你不願日夜被掛在這裡嗎?那你要做什麼?你……想要喝飽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