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早就熟知了湘雲脾性,因是乾脆將信箋撂在桌案上,說道:“看不看都隨姑娘,這眼看就要到早點時辰,我須得去給姑娘取早點了。”
說罷提了食盒往外就走,竟真個兒將湘雲自己丟在房裡。
湘雲站在原地氣惱半晌,又跑去床頭端坐,目光卻禁不住去瞥桌案上的信箋。待過了好半晌,終究忍不住起身抄起來,嘴裡還嘟囔道:“看你這負心漢能寫些什麼。”
信箋展開,湘雲仔細觀量,一遍看過,眉宇間的愁緒消散大半;待再看過一遭,眉眼緩緩彎起,頓時將昨兒的委屈拋到了九霄雲外。
恰此時映雪提了食盒回返,悄然觀量湘雲一眼,輕輕放下食盒,禁不住調笑道:“姑娘不是說不看嗎?”
湘雲喜眉笑眼的瞥了其一眼,說道:“氣話也聽不出來,虧伱隨了我這般久。”
映雪湊上前觀量湘雲神色,笑道:“姑娘不惱了?”
湘雲嘴硬,隻道:“原本也不是惱了誰,隻是這等事兒誰都知曉,偏生瞞了我去……林……姐姐身世坎坷,本就比我可憐。我還有二叔、三叔為依仗,林姐姐卻隻老太太一人看顧著。”忽而看向映雪低聲道:“你可知太太險些養死了林姐姐?”
映雪道:“這事兒早就傳開了,昨兒伯爺與太太紅了臉兒,也就是瞧在老太太的情麵上,這才沒將榮府給拆了去。”
“還有這事兒?怎地沒人與我說?”
映雪哭笑不得道:“姑娘與忠靖侯夫人說過話就自己個兒氣惱起來,誰還敢說這些有的沒的?”
“也是——”湘雲點頭之餘,忽覺不對,又瞪眼道:“渾說,我哪裡氣惱了?”
映雪隻得順著道:“是是是,姑娘不過是猝不及防,難免有些思量。”
“對,換做誰遭了個晴天霹靂不得思量一陣子?”
映雪又問:“伯爺信裡都說什麼了?”
湘雲緊忙將信箋藏了,得意道:“偏不與你說。”
能說什麼?不過是實話實說,將緣由一並說出,臨了才說當日下小聘之時,他李惟儉可不曾受誰人逼迫。其後又附詩一首:芭蕉葉葉為多情,一葉才舒一葉生。自是相思抽不儘,卻教風雨怨秋聲。
那詩自然是極好的,隻是這會子都開春了,怎麼說起了‘風雨怨秋聲’?這也不應景啊。
下頭又附成詩時日,一看竟是去歲中秋所作,湘雲頓時心下熨帖。
她所求的不是與誰爭個短長,如今年歲漸長,湘雲自是少了些素日裡與黛玉彆苗頭的孩子氣。她求的,不過是他心中有他——而非一個搭頭。
如今儉四哥既然心裡有她,又木已成舟,心性素來豁朗的湘雲便不想再去計較旁的。
如儉四哥這般縱著她,由著她,又體貼入微的男子,這世間哪兒還有旁人?
此時翠縷入內,握了兩枚雞子來,說道:“姑娘,我問小廚房要了兩枚雞子,待會子剝了殼滾一滾,說不得就消了腫。”
湘雲恍然道:“是了,竟忘了這般法子。快來快來,說不得過會子姊妹們來瞧我,若讓她們瞧出來,我可沒法兒見人了!”
映雪、翠縷緊忙剝了蛋殼,仔細幫湘雲揉搓著。待好半晌,湘雲對鏡觀量,那腫脹雖消了大半,可依稀還能瞧得出來。湘雲癟嘴半晌,忽而笑道:“罷了,讓她們瞧個樂子就是。往後啊,說不得她們也有這麼一遭呢。”
匆匆用了早點,湘雲便往榮慶堂而來,賈母自是扯過她來撫慰了一番。迎春、探春、惜春雖瞧出湘雲哭過,卻默契的誰都不曾提起。
湘雲隻道姊妹們給她留了顏麵,卻不知迎春、探春心下不知如何豔羨呢。迎春求兼祧而不得,探春連心意都不敢表露。若此番賜婚並嫡的是這二者,隻怕夜裡也會笑出聲兒呢。
賈母麵上遮不住的愁緒,家中亂成一團也就罷了,都是太太不修德行造下的孽。偏生這會子還不知蘭哥兒如何了……若蘭哥兒果然出了事,來日隻怕賈家再無指望。
正思量間,就見大丫鬟鴛鴦滿麵喜意入得內中,回道:“老太太,大奶奶領著蘭哥兒來問安了。”
“哦?”賈母急切間險些站起身來。
隨即身子一跌,複又坐在軟塌上,卻一手抓著拐杖,一手抓著軟塌圍欄,抻著脖子眼巴巴的朝著屏風後頭張望。
須臾便見李紈領著賈蘭入得內中,賈母不待二人見禮,緊忙衝著賈蘭招手連連:“蘭哥兒快來,我瞧瞧到底如何了!”
賈蘭遙遙一揖,這才快步上前啞著嗓子道:“老祖宗,昨兒舅舅請了王太醫診治,用了針、藥,重孫歇息一晚今兒好多了。”
“好好好,好了就好啊。”
此時李紈麵帶倦容上前見禮。她昨夜輾轉反側,始終覺著心下不安。今兒一早又與李惟儉商議了一番,說就算不衝著太太,單衝著老太太,也須得趕快報了平安。
李惟儉應下,母子二人這才緊忙回轉家中。
賈母伸手虛扶道:“珠哥兒媳婦也莫要多禮了,瞧你也是勞累了一宿,快落座吧。”待確認賈蘭果然無恙,賈母又與李紈道:“昨兒那馬蹄糕拿去驗了,幾個太醫瞧過了都說無礙。我尋思著,許是屋子裡熱,個彆糕點發了黴,蘭哥兒不查吃了下去,這才中了毒。太太再如何……也不至於——”
賈蘭癟著嘴沒言語,李紈接嘴道:“老太太說的是。昨兒儉兄弟是有些……”
賈母擺手道:“不怪他,任誰遇到這檔子事兒都難免急切了。”
賈蘭說道:“老祖宗,舅舅說過會子還去他家裡。”
賈母不知如何開口,李紈趕忙找補道:“是王太醫今兒還要登門診治,我瞧著王太醫診治得力,這中途不好再換成旁的太醫。”
“是這麼個理兒。”賈母應著,心下卻知那李惟儉是明擺著防著王夫人呢。
罷了,過會子將人聚齊了,順勢將掌家的差事交給鳳哥兒,如此儉哥兒也能安心了吧?
正思量間,忽而又有婆子來回:“老太太,宮裡又來了天使。”頓了頓,又道:“貴妃身邊兒的抱琴姑娘也來了。”
賈母一聽頓時心下分明,禁不住罵道:“作孽啊!她造下的禍端如今卻要一家子擔著,我沒臉去見天使,你讓她自己個兒去接懿旨!”
一眾丫鬟、三春、湘雲都過來勸說。賈母說的自然是氣話,當下彆扭了一陣,隻得換過衣裳往前頭來。
待到得儀門前,那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一應俱在,傳懿旨的太監換做了夏太監,待擺開了香案這才抑揚頓挫誦讀起來。
王夫人木然跪在當前,待聽得懿旨中‘矯誣妄作’‘鮮廉寡恥’之語,頓時身形搖晃栽倒在一旁。
奈何懿旨還在宣讀,是以並無人敢上前攙扶。
夏太監結語道:“——貴妃懿旨,著奪賈王氏恭人誥命,以儆效尤。若來日不賢不孝,定再懲不饒!”
撂下懿旨,眼見王夫人已然昏厥,夏太監看向跪伏的一眾婦人道:“這賈王氏昏死過去,總得有個人來接懿旨吧?”
鳳姐兒趕忙起身,上前賠笑道:“有勞夏公公走一遭,外子前頭準備了茶水,公公務必飲一盞茶水再走。”
夏太監笑道:“好說好說。”
賈璉當即上前抬手相引,與那夏太監去了外頭。
鴛鴦、琥珀攙扶著賈母起身,賈母冷眼瞥了地上的王夫人一眼,吩咐道:“先送太太回去吧。”又與回轉的鳳姐兒道:“你把抱琴引進來說話。”
鳳姐兒應下,轉身引了抱琴,與賈母等前後腳進了榮慶堂。
賈母心累不已,歪在軟榻上道:“貴妃可有什麼吩咐?”
抱琴屈身一福,咬了下唇道:“娘娘隻說請老太太好生管束了太太,不可再讓其掌家。”頓了頓,抱琴又道:“娘娘失了皇子,本就在宮中過得艱難。不指望著家中幫扶,好歹也彆扯了後腿啊……昨兒聖人與娘娘發了脾氣,娘娘方才養好了身子,正謀算著……哎,如今都做了空。總之,娘娘求老太太好生看顧了,莫要再讓家中生是非了!”
賈母不禁紅了眼圈兒道:“娘娘苦啊。抱琴你去回話,老婆子豁出這張老臉來,總要將家中齊整了,往後斷不會給娘娘添堵。”
抱琴屈身一福,沒再說旁的,隻道急著回去回話。探春起身將其送出,待回轉內中,便見邢夫人與尤氏都來了。
賈母看著眾人道:“如今都在,太太造下這般孽來,往後再當不得家了。鳳哥兒——”
鳳姐兒心下雀躍,繃著臉緊忙起身道:“老祖宗,我在呢。”
賈母看著眾人道:“你們也做個見證,往後這家業就交由鳳哥兒打理了。誰要是心下不服,回頭尋鳳哥兒擺長輩臉子,彆怪我老婆子過後尋你們不是。”
邢夫人忙道不敢,心下卻不由得鬆了口氣。再如何她也是鳳姐兒的婆婆,鳳姐兒掌家總好過二房掌家。
賈母又道:“太太素日裡喜吃齋念佛,既如此,我看將後頭家廟拾掇了,往後便讓太太在內中好生誦經吧。若無旁的事兒,也不用她來晨昏定省。一應用度,鳳哥兒回頭兒仔細辦理了。”
鳳姐兒歡快應下,心下隻覺得暢快無比。這一場,終歸是她贏了!
賈母又要與探春說些什麼,忽而便見一個身形跌跌撞撞闖進內中,呼喊著:“老祖宗,媽媽如今還不省人事,求老祖宗趕快去請太醫來。”
賈母定睛一瞧,來的卻是寶玉。
心下五味雜陳,卻納罕道:“你打發人去請就是了,怎麼跑來我這兒?”
寶玉哭道:“一早兒就打發了人去請,可幾個太醫推脫不來。求老祖宗發發慈悲,救救媽媽吧!”
王夫人作惡被吳貴妃下懿旨奪了誥命,可元春還在宮中,王子騰此番還升了官!賈母心下雖惱王夫人,巴不得其趕緊死了,卻也知此時若果然死了,隻怕就要與王家不死不休了。
賈母想的分明,鳳姐兒與探春也是個伶俐的。
鳳姐兒拍案而起:“好個勢利眼,拿我的帖子去請,我看看誰敢不來!”
探春也道:“三個太醫都是庸碌之輩,我看鳳姐姐來日不若學了隔壁伯府,請了太醫院的名醫定下時日來府中診治就是。咱們家可養不得這等勢力之輩!”
鳳姐兒與探春與賈母說過,當即下去料理。賈母正要將眾人散去,忽而又有丫鬟來報:“老太太,園子裡的徐婆子瞧見寶姑娘在拾掇物件兒……瞧那意思好似要搬出去。”
賈母還在思量薛家此舉何意,忽而又有婆子進來叫道:“老太太,不好啦!琮哥兒趁著方才天使來宣旨,打暈了看守婆子,這會子已經跑啦!”
“啊?”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