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帳!”杜有鄰拍案喝道:“還嫌給杜家惹的麻煩不夠”
杜五郎嚇了一跳,嘴唇都在哆嗦,卻還抬頭看著杜有鄰,眼神中滿是乞求。
盧豐娘見不得兒子這般,抹淚道:“郎君,五郎都讓人欺負了!”
“夠了,吉大郎傷到五郎否到京兆府告他打殺奴婢,杖刑一百、賠錢五萬,你便滿意了出去。”
“郎君。”盧豐娘委屈地跳腳。
杜五郎淚流不已,嘴唇哆嗦,道:“阿爺,端硯從小就……”
杜有鄰歎息一聲,閉上眼,吩咐道:“全瑞,以庶人之禮安葬端硯,成全主仆情誼、杜家仁義吧。”
“是,阿郎。”
“都去吧。”杜有鄰抬手一指杜五郎,叱道:“你今日起禁足在家,往後休再與柳勣來往!”
“大姐夫他……”
“你還管那害人精。”
盧豐娘不讓杜五郎再開口,拉起他扶著出去。
出了書房,還丟下一句小聲的抱怨。
“出閣前也是名門閨秀,嫁到杜宅來受這般窩囊氣。”
廊外還在下著小雪,庭院裡已安靜下來,奴仆們各歸其位。
全瑞跟了過來,低聲道:“小人這便去辦端硯的後事,纛竿三尺,明器九事,大娘子以為如何”
“此時卻知問我了”盧豐娘知道管事無非是在要錢,遂道:“問阿郎去。”
“阿郎不理俗務。”全瑞應道,好生尷尬。
杜五郎於是拉了拉盧豐娘的衣角,哭道:“娘親,就厚葬端硯吧。”
“一個虛職官,養這麼大祖宅,還替你兩個兄長打點,我……”
盧豐娘嘴裡嘀咕,但看著兒子悲傷的神色,終是咬牙應道:“人死為大,辦吧,帳上支取。”
“是,還有一事,下午柳郎婿稱去找朋友幫忙,是否讓人去知會一聲已找到五郎了。”
“他真當自己交遊廣闊。”盧豐娘暗罵,揮手讓管事看著辦。
她才懶得管那大女婿。
“彩雲,你去玄都觀請位真人給五郎作法驅邪。”
杜五郎還在哽咽,道:“娘親,我不用驅邪。”
“你看你這個樣子,魂不守舍的。”盧豐娘撫著杜五郎的肩,“請吧,也讓真人給端硯度橋。”
“那好吧。”
外儀門處,彩雲才從二進院離開,青嵐正從前院進來,道:“娘子,那位小後生醒了。”
“你扶五郎去歇著。”盧豐娘道:“我去看看。”
杜五郎方才醒來時便留意到了那個昏迷的少年,頗為在意,執意要一起去。
前院廡廊處,少年支著身子坐起。
若說他昏迷時給人的感覺是一個矜貴柔弱的貴家子,而他一睜開眼,氣質又有了變化,讓人感到一股與其年紀極為不符的沉穩。
更奇怪的是,沉穩中卻帶著茫然。
“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子弟”盧豐娘問道:“因何昏迷在路上”
那少年正在疑惑地看著四周,遲疑了片刻,開口很緩慢地問了一句。
“我,沒有死嗎”
中間停頓了一下,他仿佛不太會說話。
“你沒死。”盧豐娘道:“被杜家救回來了。”
少年的目光中依舊透著不解,點頭致謝。
“不必害怕,你可有名字”
“薛白。”
“可是河東薛氏出身”盧豐娘又問道。
薛白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了杜五郎的鬢邊,看得很認真,像是在觀察著什麼。
杜五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撓了撓脖子低下頭。
想了想,他向盧豐娘道:“娘親,他好像病了,也給他碗薑湯吧”
薑湯是方才給杜五郎熬的,盧豐娘遂讓人去再端一碗來。
這會工夫,薛白起身,踉蹌地走到了門外。
他身體還有些虛弱,扶著牆,站在台階上向外看著。
杜五郎不由跟了過去,站在門檻上探出頭,順著薛白的目光往西麵望。
巷邊殘留著一灘血跡。
遠遠的,升平坊牌樓與對麵魏宅圍牆之間那兩寸見寬的畫麵裡,是朱雀大街的車水馬龍。
“這是哪”薛白問道。
“長安,萬年縣,升平坊。”
“長安”
天空中還在下著小雪,巷子對麵的院牆中透出亭台樓閣、一層層的木製鬥拱、重簷歇山式的屋頂、屋脊上的鴟獸揚嘴而立。
風吹動簷下懸掛的鈴鐺,發出清響。
“是哪朝哪代哪年”
“你連這都不知道嗎”杜五郎道:“大唐天寶五載。”
“天寶五年嗎”
薛白聞言微微歎息,歎出了一口白氣,飄散在大唐天寶年間的寒風中。
他身上的單衣很薄,嘴唇已凍得發白。
“載,不是年,是載。”杜五郎提醒道:“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唯堯舜之君以載紀年,當今聖人功比堯舜,曰載。”
薛白看了他一眼,神色迷茫,並無敬畏。
杜五郎不由縮著頭小聲嘀咕道:“旁的書讀不好無妨,此事務必要記牢。”
“好。”
“你家在哪裡”
“不記得了。”薛白道:“死……昏死過去之後,我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是有人要打殺你嗎”杜五郎用很小的動作指了指薛白脖子上的掐痕。
“想不起來。”
杜五郎憂慮起來,到盧豐娘身邊小聲道:“娘親,他孤苦伶丁,我們收留他吧”
婢女青嵐道:“娘子,奴婢看到他腳踝有繩索勒出的淤青,頸後有燙掉的烙印,又是在平康坊找到的,可能是個官奴,犯了錯被打成這樣丟在路邊。”
“官奴”盧豐娘喃喃自語道:“正好得再給五郎買個奴仆。”
青嵐見主母沒明白,提醒道:“這情形也不好立契入賤,留下恐不妥當,萬一再惹了麻煩,畢竟杜家不是尋常門戶。”
盧豐娘聽了,馬上猶豫起來。
杜五郎急道:“可他這樣會死在外麵的,馬上要宵禁……”
“五郎心善,見不得人受苦,給些盤纏救濟即可。”
杜五郎很想能收留薛白,偏是口才遠不如青嵐,急得不知所言。
但這番對話落在盧豐娘耳裡,想到既要給盤纏救濟人另外買奴還要立契入賤,忍不住向薛白問道:“你可識字”
“識字。”
如今西市上這般一個蒼頭可不便宜,盧豐娘遂動了心思,問道:“今日我兒受了驚嚇,需有人陪著。你既無處可去,暫且留下為他當書童如何”
薛白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仔細打量了庭院中諸人一眼。
青嵐目光看去,隻覺他眼神中帶著審視之意,之後似乎在心中做了權衡才點了點頭。
這並非一個十餘歲的少年能有的姿態,又是來曆不明之人,青嵐不由有些擔憂。
但身為婢女,儘到了提醒之責已不好再多說,隻希望他不會給杜宅招來禍事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