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一列,坐著的則是李林甫、楊銛、裴寬、章仇兼瓊、王鉷、蕭炅等外臣。
李琮臉上有傷,隆起幾條疤痕,看著有些嚇人,他一向沉默低調,不想今日竟也來了。
聖人不立長子為儲君,百官遂也覺得相貌不佳則難為人君,但其實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明文規定。
李琩心想,這個長兄也不老實。
聖人還未至,樂舞卻已起來了。
“咚”的一聲鼓響。
有高亢入雲的聲音突然唱了一句。
“得丁紇反體都董反紇那也?!紇囊得體耶?!”
李琩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哪來的鬼叫。
“好像是江淮話。”李娘道:“這是《得寶歌》,聖人又開始聽了?”
事實上,聖人沒來聽,隻讓他們聽。
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眾人愈發不安,愈發不知所措。尤其是裴寬,額頭上沁出汗來。
終於。
“聖人至。”
隨著這一聲高喊,眾人連忙起身,隻見李隆基頭戴朝天襆頭,穿著飄逸的絳紗袍,踱步而來,望之似是個老神仙。
楊銛偷眼看去,見楊貴妃不在,背脊一涼,頭埋得更低。
“一個個這般沉悶做甚?”李隆基動作舒展自得地坐下,道:“朕邀你們宴飲,你們倒像是犯了錯一般,可有哪個真犯錯了?!”
初時,似是開玩笑的語氣,話到最後一句,陡然聲音一高。
裴寬一個激靈,當先拜倒在地,將一封自罪折高舉起來。
“老臣有罪!”
“裴卿何罪?”
“臣……妄語,請聖人容臣告老。”
“僅是妄語嗎?”
裴寬猶豫著,臉色愈苦,道:“臣還受人慫恿,上表請行榷鹽法,卻不知此法禍國殃民,臣罪大矣。”
李隆基飲了杯酒,笑而不語。
高力士則問道:“裴大夫受何人慫恿?”
“薛白。”
“薛白不過一稚童,何以慫恿得了裴大夫啊?”
“臣不敢隱瞞,臣隻識薛白,不知其他,懇請陛下信臣。”
高力士再問道:“不識韓愈?”
裴寬一驚,忙喊道:“臣不識韓愈,此事千真萬確啊!”
“裴大夫這就讓老奴為難了。”高力士笑了笑,往兩邊看了一眼,道:“壽王以為呢?”
突然其來這一句話,李林甫、李亨瞬間臉色一變,身子似乎僵硬了些。
李琩驚訝至極,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李娘以目光鼓勵了胞兄之後,直接開口。
“都有何不敢說的?榷鹽法是薛白提的,薛白背後是韓愈指使,至於韓愈背後是誰,朝廷還能查不出來嗎?!”
說著,李娘抬手一指裴寬,儘顯大唐公主的囂張,叱道:“裴寬,伱勾結韓愈,意欲何為?!”
裴寬有苦說不得,再次向聖人拜倒,道:“老臣辜負聖恩,懇請允老臣出家為僧。”
“裴卿此為何意?”
“陛下,老臣少年入仕,在長安縣尉任上覲見陛下;後為陛下括天下田戶、勾當租庸調;調太常寺管禮樂;轉刑部正國法;遷中書省;放為邊帥,采訪河北、鎮守範陽、出關擴邊;入朝執憲台……老臣這一生,從青春華冠到白首蒼蒼,始終都在侍奉陛下,傾注心力,如今年老力衰,唯有佛法未悟,心願未了。老臣惟請致仕,落發為僧啊。”
裴寬這輩子,地方官、京官、田官、戶官、法官、省官、部官、邊帥、憲官……功勞卓著。他這份資曆,被彆人壓著不能拜相也就罷了,卻被哥奴壓著?
哥奴為相十餘年,他裴寬不能?
尻!尻!尻!
每想到此事,都氣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但正是如此,他知道一旦失勢,哥奴必要殺他。
此時這一番話,正是這憤怒、委屈、恐懼、不滿、失望、求生,各種情緒混在一起,裴寬話到後來,老淚縱橫。
李隆基緩緩站起身來,似有些動容。
“裴寬!”
京兆尹蕭炅當即起身,指著裴寬罵道:“敢指斥乘輿!所言何意?你勞苦功高,聖人委屈你了不成?!你心懷不滿,欲造反耶?!”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啊!”
裴寬是真的不擅長說好話,他這種天之驕子,平時用來練習討好彆人的機會太少。發泄情緒發泄得習慣了,確實就是連求饒都像是在抱怨。
他心知自己越說越錯,不住地懇求著要出家為僧,結果連這樣,聽在彆人耳朵裡都像是在指責聖人無情寡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