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哥舒翰再想獨善其身已經不可能了,尤其是變亂一起,聖人對大將愈發猜忌,不容他再模棱兩可,而他哪怕在平叛之後以病請辭,這些事也將由他的子孫、部將來擔。
哥舒翰見顏真卿到了這個關頭竟還如此沉得住氣,想了想,在見過顏真卿之後又召過了麾下大將王思禮。
可前兩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讓李岫到了幕下,本以為李林甫之子與東宮無涉,等慶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發現薛白正是太子黨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顏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時隴右將領當中受李岫拉攏之人已數不勝數,除了王難得、李晟,還有王思禮、李光弼、荔非元禮等等。
但顏真卿長歎了一句,隻道:“國事為重,其餘事平叛之後再想如何?節帥宜寬心靜養。”
哥舒翰癱在床上已不能理事,隻好把軍政之事交托於田良丘。
他老且病,兒孫眾多,部將更是無數,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卻必須得給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個妥善的交代。
他舌頭無力,卻還堅持點出了顏真卿麵對的處境,繼續道:“我聽聞,聖人任北海太守賀蘭進明為河北招討使,任東平太守、嗣吳王李祗為河南節度使,唯獨對薛白平叛的功績絕口不談,似乎還要押他回長安?”
“可是與薛白有關?”哥舒翰問道,“顏公可是害怕被這個女婿牽連了?”
“即便不是年節前,也該差不了兩月。叛軍的士氣,以及……洛陽的存糧,當支撐不了太久。”
如此,他要操心的便不止是眼前的戰事了,還要為身後事做出安排。
安祿山叛亂、聖人下旨斬殺高仙芝,已讓他感受到胡將開始不被信任,近來總有如芒在背之感。
“你知我愛煞你,便是愛你釀的燒春酒,快拿來。”
“彆再喝了,喝得還不夠多?!”
“咚!”
“安祿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聖人剛愎拒諫,寵信縱容此獠,招至叛亂,卻說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祿山,何等昏聵?聖人早已不複壯年時的英明,如今龍椅上坐著的是個昏昏欲睡的老糊塗!”
“住口,你太放肆了。”
哥舒翰喝止了王思禮,過了一會,卻又問道:“你可是在李岫那份血書上按了手印?”
“節帥竟知曉了?”王思禮眼神一變,連忙執禮認罪,“若事發,請節帥賜死我,以免連累節帥。”
“你不怕死?”
“末將十三歲便追隨王節帥,從朔方到隴右,眼見他蒙冤受難,再到如今眼見叛軍襲卷東都,總算看明白了,若聖人不退位,我早晚免不了王節帥、薛白的下場。”
哥舒翰聞言,沒有再喝叱,局勢至此,已不是王思禮一個人蠢蠢欲動,他喝叱不住。也怪不得王思禮如此,聖人的昏聵確實是有目共睹的,原本的英明神武的光環已經被打碎了,威望大跌。
人心就像是洶湧的洪流,沒人能阻擋得了,不葬身其中已經很難了。
“既然節帥洞悉一切,那不瞞節帥,我早便想勸你了。”王思禮想了想,竟是開口說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話來,“叛亂平定在即,節帥統率二十萬大軍坐鎮潼關,可想過……為子孫計、為天下計?”
不必多言,意思很簡單,一個昏聵、剛愎、滿懷猜忌的天子,誰都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來,倒不如借著眼下的兵勢,擁立太子,從此哪怕致仕也能安享富貴,保子孫無憂。
此事很簡單,而收益極大。
但哥舒翰躺在那一動不動,像是沒聽到一般。
王思禮見他不言,反倒大喜,因知哥舒翰已對此事有所考慮,又道:“等叛亂平定,聖人必要收回節帥之兵權。若誌在匡扶社稷,節帥該早做準備……上表請誅楊國忠如何?”
“不可。”
“安祿山起兵便是打著‘清君側’之名,這場叛亂,楊國忠有不可推卸之責,此奸賊不得人心,誅殺他必朝野歡騰。聖人身邊不再有奸佞環繞,自然便不能窮奢極欲。百官也知節帥衛國之心,必然擁戴東宮。”
哥舒翰也就是中風了動不得,否則必要踹王思禮一腳,道:“如此一來,那我便是謀反了,與安祿山有何差彆?”
“安祿山狼子野心、倒行逆施。節帥出於肝膽忠心,為保全社稷,豈可相提並論?”王思禮道:“我隻需攜三十騎回長安,不出兩日,可將楊國忠劫持至潼關,斬首示眾,以勵軍心。這是我擅自行動,與節帥無關。”
哥舒翰無奈,隻好吐露了他真正的顧慮,道:“你不了解聖人,這般做,你打壓不了聖人,隻會激怒他,後果不堪設想。”
潼關當中類似田良丘這種由聖人安插來的將領為數不少,一旦上表請誅楊國忠,必會打草驚蛇,提高聖人的警惕,須知聖人本就猜忌於他。
“那便直接擁立太子。”
“不可。”
“節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住口,如此絕不可,莫讓我再聽到你提!”
王思禮心想,倘若有薛白在長安,或許能在太子身邊推一把,但聖人或正是提防於此,才不顧河北、河南形勢,迫不及待便要押下薛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