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大雪速速如羽,天寒地凍,堂內卻是溫暖如春。兩支青銅燈架放在大堂兩側,彷如樹枝一般鋪展開來,每一個枝椏上都有一個燈盞,注滿燈油,插著燈芯,此刻燭光煜煜,將大堂內照得纖毫畢現,亮如白晝。
光潔的地板上鋪著兩排蒲團,許是剛才侯莫陳家一眾族老在此議事,尚未來得及撤走。
主位之處,一個耄耋老者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身材消瘦,清臒的麵容布滿老年斑,寬大的布袍穿在身上顯得很是寬鬆,骨架嶙峋,弱不禁風。
此刻閉著眼睛,穩坐如山,一手拈著一串佛珠,另一手放在小腹處,對於走進堂中的李靖仿若未覺,亦或許不屑一顧,很是有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超然淡定……
李靖卻是心中哂笑。
他上前幾步,走到侯莫陳虔會麵前,看了看這位關隴門閥碩果僅存的老前輩,伸手自一旁拽過一個蒲團,自顧自坐下。
“百騎司”全力以赴緝拿長孫衝,並不會有什麼意外,想必是插翅難逃。再控製住眼前的侯莫陳虔會,此次關隴門閥綢繆兵變的實際串聯者以及精神領袖儘皆被捕,就算關隴的勢力再是強大,準備再是充分,群龍無首的情況下也隻能偃旗息鼓。
沒有個六七成的把握,誰也不敢拿著闔族性命去冒險……
所以李靖並不著急,他坐在蒲團上,饒有興致的看著麵前故作鎮定的侯莫陳虔會,覺得很有趣。
良久,侯莫陳虔會才睜開一雙渾濁的老眼,手裡拈著佛珠,緩緩道:“藥師此來,身負太子之令,必是除惡務儘、不念私情。老夫等候藥師的鋼刀架頸,卻為何遲遲不至”
“嗬嗬。”
李靖笑了起來。
聽上去、看上去,似乎淡然麵對生死,頗有颯然之風。但是李靖與侯莫陳虔會相識多年,對其心性極為了解,知道此人看似對一切不縈於懷,甘願舍棄萬丈紅塵、富貴奢華,隻幽居於此陋舍之中誦經念佛,祭奠往昔摯愛……實則最是心胸狹隘、氣量短淺。
不怕死或許有可能,但是幽居四十載一朝心動意欲乾出一番大事,卻尚未來得及起兵便遭遇當頭一棒,一切皆休,這股怨氣豈能受得了
他笑著道:“佛說一切皆空,是否鋼刀架頸,是否身死魂消,又有什麼關係呢先生潛心佛法四十載,身居陋室,晨鐘暮鼓,斷絕紅塵隻為心中癡情,然則今日凡心懵懂、利欲熏心,卻不知是這四十載修為不夠,還是心中那份癡情早已忘卻”
侯莫陳虔會默然。
是啊,他幽居此間四十載,到底是因為心中那份癡情並未能使得他徹底斬斷紅塵、甘願與草木同朽,還是四十載枯朽的生活使他已然厭倦,且後悔這四十載的清修白白浪費了光陰
亦或者,是那種叱詫風雲、手掌大權淩駕於億萬黎庶之上的榮耀破掉了這份曆經歲月錘煉的修為……
李靖看著他枯井不波的神情,卻知道他內心必然波動。
若是以往,或許四十載的苦修使得他不縈於物、心誌堅韌,然而眼下,權勢已然破除了他的一身修為,生死成敗,豈能不動聲色
遂歎息一聲,道:“四十載光陰,先生棄若敝履,唯願追尋本心,隔絕紅塵。然而時至今日,先生甘願墜入紅塵,為權勢所累,豈不是四十載光陰儘皆虛度,白白浪費”
終於,侯莫陳虔會清冷的麵容出現一絲抽動,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