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之內,一身月白色僧衣的玄奘在蒲團上結跏趺坐,眼目微闔,在他對麵則是一個身穿百衲衣麵容愁苦的老僧跪坐著,神情悠然自得,正是曾出現在驪山農莊的義褒和尚。
另有一僧跌坐於兩人對麵,麵容俊秀、皮膚白皙,看上去接近五旬年歲,但眉目之間清朗明越、眼波湛然,一時間讓人難以估摸其準確年紀……
這位僧人正拈杯品茶,怡然自樂。
窗外數聲蟬鳴,義褒抬手給僧人茶杯之中斟茶,笑問:“不知此茶可符合師兄口味?”
僧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聲音清越猶如泉水叮咚,很是悅耳:“雖然第一次品飲炒茶,但炒茶之道先苦後甜、正如吾等修行人之體驗,今世苦、來世甜,不畏艱難、甘之如飴,發明此等書道之人必然佛性通透,慧根深種。”
義褒微微一愣:“師兄居然從未品嘗過炒茶?”
僧人笑容愈發燦爛:“貧僧居於雙峰山,二十年不曾履足凡塵之地,聆師尊之教誨、受佛法之感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哪裡還有心思關注這等口腹之物?”
義褒自歎不如:“師兄向佛之心虔誠,又儘得道信禪師衣缽,他日定能開宗立派、弘揚佛法。”
聽到僧人談及“師尊”,一直闔目養神的玄奘這才睜開眼,輕聲問道:“年少之時曾足履千山、踏遍萬水前往雙峰山拜偈道信禪師,得禪師之指點,以往諸多不解茅塞頓開,其後修煉數年磨煉心誌,遂開啟天竺求佛之行,一直對禪師感激不儘。隻是求經回轉之後急於翻譯,無暇分身不能前往雙峰山拜偈,心中惶惶,時常也難安枕……不知禪師身體如何?”
這位僧人自然就是禪宗道信之親傳弟子弘忍……
弘忍雙手合十,收斂笑容,恭謹道:“師尊清靜無為、佛法精湛,早已超凡脫俗,一身皮囊宛若煙霞朝聚夕散,不足縈懷。”
玄奘與義褒肅然起敬,雖然對弘忍隻聞其名、初見其人,但觀其神情氣度、言談舉止,便可知此人佛法精湛修為精深,不愧是道信禪師的衣缽傳人,據聞道信禪師有意傳付衣法,使其接掌禪宗一脈……
義褒忍不住問道:“師兄此番下山抵京,團結佛門共襄盛舉,不知有何見教?”歎了口氣,無奈道:“當下道家咄咄相逼,又得皇家之助力愈發魔焰高熾,佛門若是不能妥善應對,必然影響力衰弱,從而導致信徒銳減,此消彼長,再難與之抗衡啊!”
玄奘蹙眉:“隻需佛法昭然、佛光普渡,自有信徒雲集、衛道護佛,何必蠅營狗苟、本末倒置?”
他對於佛門當下與道家的競爭不以為然,一樣米養百樣人,世間既然有佛門、有道家,雙方之信仰教義頗為不同,那麼信佛亦或崇道皆是自然、無可厚非,所能做的不過是弘揚佛法、普渡信眾而已,若是為了拉攏信眾而與道家錙銖必較、針鋒相對,那麼拉攏來的這些信眾又有何意義?
義褒卻不這麼認為:“佛道相爭非此一例,自古一旦道家勝出佛門必遭屠戮,大師難道忘記佛經上所記述的北周武帝時所發生之慘事?損毀寺廟四萬餘座,三百萬僧尼被勒令還俗,佛門數百年積攢之產業一蕩而空,佛陀落於野、金身碎如泥……大師不畏艱難自天竺求取真經,天下震動,佛門聲威大振,太宗皇帝更敕建此大慈恩寺,可即便如此,卻也遠遠未曾恢複當年之盛況。此時若被道家所壓製,則佛門百年之內難尋翻身之機遇,還談何光耀祖庭、談何弘揚佛法?”
每一次大規模“滅佛”之背後,都影影綽綽有著道家的影子,所謂“清靜無為”“率性自然”不過是道家愚弄百姓的幌子而已,那些道士修行之餘可以娶妻生子,塵緣不斷、六根不淨,怎麼可能“羽化飛升”“登臨仙界?”
玄奘歎氣,搖搖頭:“貧僧畢生之願望便是翻譯佛經、弘揚佛法,此等蠅營狗苟之事,莫挨吾身。”
我沒興趣摻和你們這些爭名逐利之行為,隻想安安靜靜翻譯佛法,彆來煩我就好。
義褒又看向弘忍。
後北周武帝宇文邕滅佛,僧璨隨二祖慧可南遁隱居,往來於司空山和天柱山之間長達十五年,致使“禪宗”在南方大行其道,影響極大,其後僧璨之徒道信更甚於先師,其所居之雙峰山甚至被認可為“佛門南方祖庭”,若有弘忍之支持,佛門至少可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弘忍卻笑著搖搖頭:“此番北上入京,一則參加盂蘭盆節此等佛門盛會,再則受師尊之托,將當年治療瘟疫之藥方以及可治愈疥瘡的芥菜粑贈予孫思邈,其餘凡塵諸事,一概不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