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忍低頭喝茶,他的道場在南方,加稅之事既然率先在京兆府施行,那麼他無論心底怎麼想都不會輕易發表意見,這裡是關中、是長安、是玄奘的影響範圍,“禪宗”必須予以尊重。
更不能讓玄奘誤會“禪宗”有北上傳道之意圖……
義褒雖然並非住持大慈恩寺,但深得玄奘之信任,自從入京參與翻經院便被玄奘賦予重任接管寺中事務,苦笑道:“大慈恩寺還好,因是當今還是皇太子之時為文德皇後祈福,所以得先帝敕命所建,一應用度皆來自於皇家內帑,資金富餘。可其餘寺院卻未必有大慈恩寺這般待遇,寺中僧眾**傳道之餘還要躬耕農田、經營商鋪,即便有香客布施,所餘也不多。若是朝廷加稅,怕是生計維艱,談何弘揚佛法?”
玄奘不管俗物,卻並非不知俗物,聞言麵色不變、語氣淺淡:“佛法初入中土之時,傳道僧著百衲衣、穿芒草鞋,所倚者不過一缽一杖而已,然慈悲為懷、普渡眾生,使得佛法大行天下,世人皆皈依我佛。然則今日之境遇較之以往更甚百倍千倍,佛法之弘揚卻舉步維艱,使我不得不遠渡關山、跋涉千水趕赴天竺求取真經……今日之佛門,早已被錢帛所玷汙,再不複往昔篳路藍縷、一心向佛矣。”
他雖高高在上、被譽為佛門第一,受世人崇敬,卻並非不知民間對於佛門之褒貶,兼並田地、租賃放貸,甚至官僧勾結、大肆斂財……弘揚佛法的確需要錢帛,可是當錢帛玷汙了佛法之純粹,自當予以取舍。
他用一雙湛然清澈的眼眸看著義褒,緩緩道:“佛之真諦,在於慈悲,世人愛我敬我信我,亦在於慈悲,佛陀以真法度世人,即是慈悲。若舍卻慈悲,何以為佛?真水無香,純淨如法,然一滴水中亦有三千世界、十萬生靈,故而佛門之中亦難以永葆純淨,難免有依附於佛門而自私自利者,此乃天道,無以違抗。然凡事有度,一旦過度,即為魔障,佛門清淨之地,總歸是要時時掃拭、不染塵埃。”
世俗之間無外乎錢帛,但任何時候都不能過度,否則佛門成為貪婪斂財之所以必然受到世人之唾棄,沒有了純淨自如的法則,何談弘揚佛法、普渡眾生?
見義褒麵露慚色、心有觸動,玄奘溫言道:“大唐皇帝據有天下,運轉金輪、統禦四海,身居帝位、君臨萬國,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佛陀雖高居三十三重天俯瞰世間,然佛法亦要總歸是要在世間運轉,自當遵從世間之規則。”
義褒一身冷汗涔涔而下,誠惶誠恐:“是我修為不夠、佛心不穩,被世俗之貪欲迷惑了心誌,險些墜入魔道、萬劫不複,使得佛門遭受滅頂之災。”
佛陀超脫三界、逾越五行,但佛門子弟卻依舊身處紅塵,不得不接受大唐律例之管轄。
即在大唐治下,就要遵循大唐律法。
人世間的帝王掌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生殺予奪一言決之,佛門以往之所以曾經屢次遭受滅頂之災,皆在於對於己身的力量失控進而威脅到皇權。
如果佛門依仗遍及天下的信徒為底氣抵製朝廷的加稅政策,必然使得朝廷震怒,皇帝認為皇權受到威脅,再加上道家在一旁煽風點火、推波助瀾,萬一再出現一次“滅佛”之慘事……想一想那後果都感到毛骨悚然。
弘忍展顏一笑:“佛的光輝照耀六天,佛法之雲蔭蔽十方世界。向西越過流沙,擴至天竺的疆域;向東抵達大海,延及阿閦佛國。聲威教化激揚無邊無際,車乘文書通達有頂之天。佛曆劫數,小劫一千六百八十萬年……何必爭一日之短長?”
義褒合十道:“稍後便傳令京兆府各處寺院,一致配合朝廷之政令,然後由戒律堂審核三年之內賬目,若有貪婪斂財、作奸犯科者定予以嚴懲,淨化佛門,消弭信徒對佛門之怨忿,重現佛門慈悲。”
玄奘低眉垂眼,雙手合十:“我佛慈悲,正該如此。”
他也知當下佛門何等藏汙納垢、貪婪下作,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南北朝之時佛門遭受荼毒、一度暗無天日,直至隋唐一統、天下大定,由衰轉盛的過程之中難免吸納而來不少投機之輩,現在想要一朝剔除,談何容易?
不過他也不甚在意,月盈月虧、潮漲潮落此乃天道,否極泰來、盛極而衰亦是尋常。
心中有佛就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