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id="tet_c"回程風平浪靜,遠比深入森林時快捷。穿過真正的溪流時,伯寧忍不住打量水麵,希望見到寧芙的身影。
但什麼也沒有。霜月季節,連魚也少見,水邊結了一層薄冰。地下石澗的經曆猶如一陣幻夢,他想不起去石洞的路,也難以回憶水妖精的聲音。隻有沉重的收獲在不斷提醒,仍有些事物跟隨他回到了現實。
我必須麵對的現實。“辛,那座石澗是什麼?”
“水妖精的領地,活溪的源頭。接到任務時,我就知道草藥會長在那。光線昏暗,水分充足——地下河的兩岸再合適不過了。”
“你早知道?”寧芙,活溪,還有她們的領地……
“倒不是完全確定。若非寧芙們拿走了行囊,我也隻是猜測。”傭兵撥開一叢打霜的羽葉,拿匕的手順便刮掉了某處凸起的樹皮。“塔葉蓼太少見,對這類植株來說,四葉領的氣候非常難適應,隻有特定的環境能夠生長。”他的語氣波瀾不驚,令伯寧深感不安。
“難得有冒險者像你這麼博學多識。”煉金術士咕噥,“你對神秘植物也有了解?”
“你誤會了。我這是臨時搜集來的情報,比不了你們專業人士。依我看,既然我們接下了雇主的任務,那總該做些準備。若你不了解目標,就得在森林裡找上幾星期。”
對尋常冒險者而言,他的考慮當然很有必要,可伯寧聽來卻淨是些廢話。該死,他究竟聽見沒有?還是單純認為我遇到了襲擊?若是後者,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前者,他這副一如從前的態度就不大對了。諸神遺留之物,聖經,瓦希茅斯王國,還有高塔……布雷納寧在慌亂之下,提及了許多“落魄的布列斯煉金術士”不該知道的東西。知曉這些東西後,傭兵究竟是敵是友?
他竭力回想當時的情景,但他太緊張、太激動,很多細節都如隔雲霧,辨不清晰。你是一根筋,隻能專注於眼前的目標。老狼總這麼嘲笑他,如今伯寧不得不承認他的評價沒錯。
他迫切想要確定傭兵的態度,但又下意識地旁敲側擊,不願直言詢問。可能我還是想要留下的,伯寧心想。幾天下來,諾克斯傭兵團已不再是陌生的冒險者團體,而帕因特和辛也確確實實給予過他很大的幫助。
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四葉領的冒險者根本不曉得任務之外的事。他們隻會飲酒作樂,靠護衛商隊、探索秘境、狩獵通緝犯換得報酬,有時他們也賭博、犯法、打群架,讓城衛隊頭痛,教領主們惱火。唯一慶幸的是,這幫混蛋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沒有貿然摻和到七支點的獵魔戰爭和黨爭摩擦中去,對國家大事漠不關心。
布雷納寧從不認為自己與他們是一路人,甚至至今還懷著用“歌女”魔藥暗中掌控傭兵團的念頭,但每當他決心動手,總會有怪事發生,讓他心存疑慮,靜觀其變。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可是,你怎麼認得水妖精?”
“人人都有自己的領地,伯寧。當你和她們同時生活在四葉領,總有一天會碰麵的。”傭兵的話像是敷衍,但語氣可不像。伯寧無法判斷。
回到大路後,天空開始下雨,他們不再騎馬,隻將行囊馱負在馬背上。見狀,有些同路人便來搭話。大多是“你見過一個長發男人麼”,“往銀頂城走東麵還是西麵”這樣的問題,也有“塔葉蓼怎麼賣”,“我家小子能乾活,帶他走吧”這類請求,還有人試圖搶劫,或用煙草和銀幣等小玩意帶他們去歧路。伯寧一路保持沉默,由辛去應付他們。
而那傭兵——諸神保佑——遠比湊上來的任何旅客都更加危險。他懶得回應尋人問路的家夥,打聽草藥和賣兒賣女的人才一張口,他隻稍稍撥劍,對方便會自己消失。至於強盜路匪,大多數人認得他,互相打個招呼轉身離開,而少數剛入行的愣頭青方才衝上前來,片刻間就丟了性命。辛挨個兒查看他們的屍體,扯下麵罩和圍巾,再搜刮衣物口袋。看得出來,他很遺憾其中沒有“樹人幫”那樣的值錢貨色。
最後,伯寧忍不住問他:“你們究竟是傭兵團,還是四葉領的幫派?”
“噢,我希望是前者,但生意不是那麼好做的。考爾德老大打散了盤踞深水港的鴉人幫後,南國再沒有幫派了。這怪不得我們,是對方要價太高,不講道理。”
“所以南國隻有諾克斯傭兵團?那些家族,我是說,他們總會扶植小團夥,組建河幫之類,呃,我見過不少……”
“公爵大人不允許城裡有老鼠,不論它們是在大廳還是陰溝裡。霜葉堡騎士貫徹了她的意誌,封臣們依樣學樣,深水港、鬆草城和石泉城裡,都隻有貴族和商會的私人衛隊,沒有黑幫。”
還有你們,冒險者團隊,遊蕩的傭兵。布雷納寧沒有說出口。大名鼎鼎的諾克斯傭兵團並非四葉領的本地團夥,而是發源於更南方的冰地領。許多傭兵是戰爭的投機分子,但諾克斯不是。當冰地領陷入戰亂、且一直持續到現在,他們全員搬遷到四葉城來。
“咱們聽從公爵的命令,清掃城市的黑幫?”
“哈,特蕾西是個好雇主,隻要給錢,聽從又她有何不可?鴉人幫是流民組建的團夥,不曉得當地規矩。他們應該多多打聽的。”坐騎忽然發出不耐煩地嘶鳴,辛揮手趕走了糾纏著賣木雕的小子,將他擋路的攤子踢到路邊,伸手去牽馬。“大道上不許擋路!”他喝道,“再有一次,我踩碎你的木頭!”
回到城門前時,已是第二天中午。前往森林的路程便要走上半天,回程更是耗時間。布雷納寧大多數時間都騎在馬上,後半程傭兵找來一架板車,人和貨才得以擺脫馬背。
望見城門更教人鬆懈。哨塔上的旗幟褪了色、掉了線,如一片深紅枯葉在風中搖擺。布雷納寧見了,也不禁開玩笑:“聽說特蕾西在王都的時間比在南國的時間更久,一年難得回來。咱們可比公爵回家要早。”
“是啊,路上也沒有征糧兵。諸神保佑。”
“征糧兵?”
“南邊來的。那兒沒東西吃。”
“我猜是七支點的模範士兵。這幫人為了獵魔,已經封鎖了永青之脈。”
“還有冰地領人。”辛告訴他。
“什麼?”就算難民能夠突破封鎖,可征糧兵是領主所派,隻能在冰地領活動。“冰地伯爵是特蕾西的女兒,難道她們……”
“冰地伯爵雖是公爵之女,聲勢頗壯,但論統治卻還是不足二十的小女孩。蘭科斯特的銀鷲軍團管不住冰地領。事實上,一些銀鷲騎士也會參與劫掠。”傭兵連“征糧”都不說了。“總而言之,打發強盜容易,對領主的騎士可不好動手了。哪怕諾克斯傭兵,也非得花一番功夫不可。”
布雷納寧皺眉:“要花錢?”
“要交稅。”辛拍拍草藥口袋,“七成左右。”
“比遇上強盜多留三成。”伯寧啐了一口。
“強盜也要交七成,和咱們一樣。所以乾嘛不去搶劫呢?反正大人們又不會區彆對待。”他們已經來到城門,諸如此類的話題便中止了。長長的隊伍一直綿延到城郊獵場,在籬笆前拐彎,形成一個回型。“看來得等到晚上。”
布雷納寧殿下無須等待,然而煉金術士伯寧隻能乖乖排在隊伍裡。傭兵看起來也不急,他翻身下馬,扯著韁繩一步一步向前,對插隊、抗議、展示神秘力量等或能提前入城的行為毫無興趣可言。難怪諾克斯傭兵們會推舉他管理冒險者少年團,伯寧心想,這家夥下手利索,辦事時卻也極富耐心。
因此,指望他是不可能的。“我的魔藥會有幫助,辛。”伯寧提醒,“依我看,咱們越早完成任務,雇主就會越慷慨。”
“城裡是有偵測站的,不能亂來。”
什麼意思,偵測站?“咦,四葉城內是允許使用神秘力量的吧?”他不動聲色地說。
“你有什麼法子,扮成公爵的遠房親戚?據說有同伴這麼乾過。”辛頭也不回地打趣,“可惜隻能用一次,之後城衛隊就學聰明了,把‘公爵的客人’統統打發到霜葉堡。那兒的疾影騎士可不好糊弄。”
“頗有創意。”布雷納寧一時摸不清他的意思。“我的方法穩妥一些:用煉金魔藥。”
“不行,城牆裡是有魔法的。曾有惡魔試圖利用天賦能力出城,被烙印在石磚裡的神秘擊退。”這時,辛若有所覺地瞥一眼身後,伯寧立刻繃緊肌肉,麵上擺出聆聽當地傳言趣事的姿態來。“想要跳過門卡,唯一的辦法是翻越整座城牆。”
“可我們有貨物。”
“所以現在隻有等。”
布雷納寧閉上嘴,這下他可不敢提自己的魔藥了。沉默之中,煉金術士儘可能展示出了自己的耐心。忽然他意識到了什麼。“沒貨物時,傭兵們會翻過城牆……?”
“你不是見過我的魔法麼?”辛作個手勢。“彆碰它,小鬼。”他警告一個朝車架伸手的男孩。“下次我把你當旗來掛!”竊賊轉身就跑,逃進隊伍。
不曉得是小偷的動作太大,還是有其他亂子,隊伍逐漸混亂起來,伴隨著愈來愈響的嘈雜。突然之間,長隊不動了,人們離開軌道,一窩蜂地湧向前,到處是人影、馬蹄和車輪。伯寧本能地抓住裝草藥的口袋。
“怎麼回事?”他大喊,但聲音淹沒在同樣的聲音裡。該死,前後左右都有人吵鬨,他真想用魔藥把所有人都變成啞巴,隻有辛除外。混亂之中,伯寧失去了對方的蹤跡,甚至不曉得對方是何時消失的。“辛!”
“彆鬆手,這可是咱們的收獲。”傭兵的嗓音忽然在右側響起。伯寧看到有人試圖爬上車架,還有人搶著牽馬,但大多數人不在意他們的行李。
“發生什麼了?為什麼人們都在往前走?城門大開了?”
辛將韁繩牢牢抓緊,操縱馬兒的方向。有個蓬頭垢麵的男人撲上馬鞍,忙不迭要割繩子,傭兵手腕“咻”得一抖,繩子抽掉了男人的小刀。他接著拎起對方的肩膀,像丟一袋土豆那樣將其摔進泥裡。“對,但不是為我們。瞧!”
難道是公爵回來了?伯寧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卻見到一麵陌生旗幟。那是一麵深紅底色,中間繪製古老符號的旗幟。符號狀似一片雪花,角棱筆直鋒銳,脈絡根根舒展如裂紋。不,那絕不是雪花,伯寧看到了七根尖角,而非六根。事實上,這枚符號更像一輪被整齊分割的圓月亮。
執旗者被人群遮掩,於是他站上車架,越過所有人頭頂,看見一隊奇異的騎士。他們個個騎著駿馬,穿黑色、綠色和橙紅色的盔甲,四肢覆蓋厚皮毛。一條銀白如新雪的絲綢披風係在為首的騎士肩頭,兜帽遮住他的臉。
“他們是誰?”伯寧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