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成為騎士。希塔裡安望著台階心想。我在這裡成為守夜人。黑騎士親自為我冊封,少有人得此殊榮。這或許是她此生最值得紀念的事。
她沒想過還會有第二次:正午時分,天光大亮,全拜恩的人在聖門前集合,商販走卒,平民貴婦,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們站在台階上,他們所效忠的領主站得更高,幾乎與黑騎士並肩。但隻是幾乎而已。希塔裡安確信,這世上沒人能與他並肩,因為不死者領主是全天下無名者的救世主。
而今,這位救世主正為她進行冊封。
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萬事萬物容光煥發,目光所及之處是或肅穆或崇拜的笑臉,人們眾星捧月,希塔裡安則感到眩暈。他們愛我。他們看著我呢!她為之陶醉,卻也很清楚這並非自己的能耐,而是黑騎士出麵的緣故——即便如此,她依然如墜夢中,心跳快得不成樣子。
亡靈領主自不像她一樣失態。事實上,對方根本毫無反應。那柄名為“鑰匙”的長劍立在他身前,一雙鐵手套沉靜地搭在劍格的十字上。成千上萬,不,是成百萬上千萬同胞們的注視下,一身漆黑盔甲的領主於長階頂端佇立,幽藍火焰如同永不熄滅的燭火,在鋼鐵下輕輕跳躍。
不知怎的,希塔裡安覺得他的目光有些陌生……究竟是哪兒呢?她無法仔細觀察,想了很久才意識到是恐懼。亡靈領主似乎變得溫和了,給人的恐懼感也隨之減輕。或許他也心情好罷。
“希塔裡安·林戈特。”黑騎士平靜地開口,“從今日起,你及你的家族獲有守誓者聯盟及其屬國疆域內的土地,賽若瑪的遺產由你接管,人們必須稱你為‘火石’領主,見麵即行禮。”
希塔裡安跪下來,讓長劍輕輕搭在肩頭。今日陽光太盛,她的長發仿佛燃燒的火焰。火石領主。她默默重複。火石座有一對雙子星,它們就像我和露絲,誰也離不開誰,永遠都在一起。她真希望姐姐能明白其中的含義。
“願你忠誠且勇敢。”導師寧阿伊爾在她身側低語,“親愛的林戈特。”
“是‘領主大人’。”黑騎士揮手示意希塔裡安走開。
等“火石領主”起身,下一位幸運兒已接替了她的位置。他麵帶笑容,手腳毛躁,忍不住地昂首挺胸。這是個出身“青銅齒輪”的財務文書,上個月方才成年,如今稱得上前途似錦。不死者領主繼續維持著反常的態度,甚至說了一兩句勉勵的話,教這小子走下台的步伐仿佛踏在雲端。
今日受封之人足有十幾位,黑騎士的言辭儘量簡潔,儀式進行得飛快。他們大都是結社成員,早已填補了先前鎮壓叛亂帶來的空缺,此刻不過是補辦程序。曾帶領叛亂布倫肯族長及他的黨羽,他們最後的痕跡也即將消失了。
好容易等到典禮結束,天空開始落雪。希塔裡安已是身心俱疲。她開始發覺,旁觀彆人受封的人們大多數都不會心懷仰慕,而是不耐煩了。真是怪了,做聽眾時我還是蠻喜歡等待的呀。
聖門後,骨劍在長階上散發微光,仿佛表麵鍍了一層銀。黑騎士的盔甲陳舊黯淡,猶如雕像,那張鋼鐵麵甲上,藍火柔和地跳動。“先民時期,奧雷尼亞帝國沒有無名者的存在,人們稱其為初源,受到諸神祝福的人。”他的話引起一片驚奇的低語。“我們的力量與生俱來:超越性的神秘之火,第二次職業生命,無需靠近便能感同身受,都是諸神賦予我們的宿命。凡人們敬畏著力量,追逐著諸神恩賜,而我們生來便是神靈的使者,是祂們選擇了你我。”
希塔裡安想起『懺悔錄』和姐姐的“幸運”。她是我的幸運星,我的諾恩。什麼神將她帶到我身邊呢?露西亞還是蓋亞?或者是“破碎之月”貝爾蒂?毫無疑問,她正是諸神恩賜我的證明,讓我生來就不會孤獨。
“七支點掌握著正統,將諸神的傳承握在手裡,視擁有全新傳承的我們為惡魔。這意味著他們害怕我們。”他稍微停頓,“尤其是我。”希塔裡安聽到笑聲。“真正的惡魔早就被消滅了,‘勝利者’維隆卡殺死了邪龍,而幫助他的四位聖者中,就有一位是你我的同胞,與‘黑夜啟明’,‘第二真理’同列的拯救諾克斯的聖者,他的稱號是‘無星之夜’。”
這是結社的名字。希塔裡安愕然地察覺。“國王”是“無星之夜”,曾經抵禦邪龍的四聖者之一?那秩序為什麼要與他開戰呢?她看到許多人屏住呼吸,聆聽由不死者領主親口為他們講述的古老秘聞。
“七支點謀殺了他,以否認他的功績,淹沒他的聲音,殘害他的同胞。”黑騎士以冰冷的口吻陳述,“那些虛偽的秩序衛士,惡魔獵手,對我們犯下累累罪行,全因我們是凡人眼中的異類,擁有他們此生不可企及的神恩。為了保護自己宣稱的正統地位,他們毫不猶豫地下殺手。”
希塔裡安聽到身邊某人牙關作響,卻不認得對方。這兒站著全拜恩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站著未點火的同胞,垂垂老朽和懵懂的幼童。人們死死盯著聖門後的亡靈領主,為他的話握緊雙拳,為他的訴說心旌動搖。她能看見人們兩眼投射出的憤怒目光,也能感受到同胞們傳遞來的高昂情感。
這是種奇異的觸覺。希塔裡安能體會到其中蘊含的力量,仿佛自己渺小的火種正在一片驚濤駭浪中起伏。她不禁顫抖起來。
“他們得到了死亡懲罰。鮮血與灰燼,是我們給秩序支點的回應。”刹那迸發的歡呼把希塔裡安嚇了一跳。“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無名者。再也不是了!”亡靈雙眼的火焰無比閃耀,“我們是諸神子民。”
今天黑騎士和往常實在不同,希塔裡安看得清楚。但在全拜恩人眼中,此刻的他無疑是他們需要的國王,哪怕他隻是亡靈。
“我們不是惡魔,不是初源,不是無名者。”拜恩的國王宣布,“請記住,諸位,我們是神民。”
……
儀式一直持續到晚上,天色泛黃,街燈閃爍,拜恩人在小雪和微風中結伴返回家門,聖門留下了滿地泥濘腳印和他們幾分鐘前所擁護的、狂熱呼喊讚美著的統治者。“微光領主”安利尼仍然帶著他的防沙麵網,身份暴露的“深獄領主”漢迪·恩斯潘身後站著他的夜鶯搭檔,真正的“獨臂”辛厄,而非那個出名的探險家。
領主之下是守夜人和部門總管。渡鴉團的高層作貴族打扮,男人氣宇軒昂、高談闊論,女人絲綢婆娑、竊竊密語。寧阿伊爾和他們站在一起,身旁是她的綠精靈同族。儀式期間,希塔裡安看到一群穿白袍的騎士,他們沒穿十字盔甲,也沒有任何特殊標誌在身,導師見了卻主動找到他們的頭領。
距離太遠,希塔裡安聽不清交流的內容,但白袍騎士經過時,她感到一陣熟悉的悚然。當黑騎士無聲無息地找她收回『懺悔錄』時,希塔裡安就會有這種感覺。她不禁扭頭去瞧,見到最後一角白袍消失在領結大道的儘頭。我大概知道他們的來頭,她暗想。
結束之後,守夜人希塔裡安會與塞爾蘇斯一道離開,或和“青銅齒輪”的莉亞娜女士結伴回家,但“火石領主”必須放棄休息時間,沿聖門深入王宮。她的同僚和上司正在等待她。
王宮裡漸漸有了仆侍,恢複了繁榮光景。凡人們見到希塔裡安也忙不迭下跪,她頗有些自豪。但現在領主們用不著他們,隻有偵測站能夠旁觀。王座上,亡靈和他的白骨之劍正如這肅穆場麵中的雕塑背景。她不禁心跳加速。
“是防線的事?”安利尼率先開口。
“寂靜學派的巫師撤走了。”霧精靈領主回答。近來,冰地領的秩序防線一直在他的監視下,否則守夜人決不會容忍這幫獵手的行為。“聯盟也在後退,許多人同時在沿路劫掠。”
“我猜法夫坦納沒走。”
“不撈到好處,奧克塔薇爾是不會允許撤退的。”
這是個陌生名字,希塔裡安未曾謀麵,但此人在神秘領域無疑比“火石領主”更具名望。戰爭時期,結社公開了許多情報,她很快了解到這個奧克塔薇爾正是“法夫坦納王國”的首相,在霧精靈心中有著高不可攀的地位。
不過,如今霧精靈王國帶隊指揮的空境閣下依然是“紅穀伯爵”埃蘭諾爾·格林格爾芬。倘若深獄領主仍為與她作對而哀傷,也絲毫沒有表現出來。
希塔裡安試著參與進討論:“駐軍找不到拜恩,法夫坦納再堅持,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意料之中,領主們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但最讓希塔裡安難過的是,連不死者領主也不例外。或許他隻是一視同仁,她安慰自己,我有什麼理由要求他替我說話呢?況且大多數時候,他不開口是好事。
“人變多了。”深獄領主抱怨。
“這是好事。”安利尼回答。
霧精靈用惡毒的眼神盯著他。“那亡靈說什麼你都會附和,看來在大家進行判斷時,你閉嘴對我們更有利。”
“林戈特成為高環後,她的職業比大多數人都有用。”
“我以為她是寂靜學派那部分的候補。”“灰燼與雷霆之主”齊格勒道。此人依然以投影參會,魔法影像毫無遲滯地發出聲音。
“帕琪尼斯還沒死呢。”安利尼指出。
“有何區彆?留著她也沒用。”
希塔裡安不禁咬了咬嘴唇。結社的領主們似乎不太樂意,認為我不配與他們並肩。這倒是實話。雖有無名者的火種天賦彌補,但空境與環階的差距仍然巨大。她不知說什麼能給自己加分。事實上,連“水銀領主”都遭到了結社的厭棄……儘管這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對方自找的。
但領主們議論她、否定她,卻沒人向黑騎士抗議。不死者領主如今坐在國王的位置上,在銀玫瑰樹燈和寶石織錦後俯視所有人,而且再也沒有什麼代理之說了。拜恩是他的,整個“無星之夜”都是了。
“火石領主”是黑騎士的主意,希塔裡安旁觀過領主們的會議,對在座的同僚了解頗深。除非她犯下無可彌補的錯誤、還被抓到了證據,否則沒人敢於質疑不死者領主的命令。意識到這點後,她略微鎮定了下來。
“我很久沒見她了。”齊格勒說,“這巫師上哪兒去了?”
“她在蒼之森領主的地盤。”黑騎士告訴他們。
希塔裡安忍不住思考這話的用意。水銀領主在蒼之森,她去那裡做什麼?療傷?還是聯盟?眾所周知,帕琪尼斯被剝奪了領主的權力,她的支持者已經向黑騎士表示效忠,這時候到另一位領主的城邦,得到的根本不可能是同僚間應有的禮遇——這點在深獄領主曾經的城市“奧格勒瑟爾”已有體現。她是否獲得了某種具有價值的事物,自信能夠打動“蒼之森領主”?兩年時間會發生很多事……
“她應該回到自己的領地。”深獄領主指出。
“重建寂靜學派內的聯絡?不,不行,拜恩已經超負荷了。”安利尼立刻否決。“全天下的無名者都在往拜恩趕來,倒影很快就承載不下我們的同胞了。”
“許多人還未遷回城裡,加瓦什內的移民自殺率還在上升。我早說過,那鬼地方住不了活人!有人將消息泄露出去,綠人城和夜火城到處都是準備搬回老家的人。”
“他們既然走得痛快,那就彆吵著要回來。”齊格勒咕噥,“問我的話,不如都送到雲井,我這邊缺人手哩。”
“很快你就不會缺了。”黑騎士一眼都沒看他。“閃爍之池的降臨快進入尾聲了,加瓦什受到這些‘降臨者’的騷擾愈發頻繁。”
希塔裡安明白他的意思。兩年來,孤懸於世界之外的神秘之地正在逐步回歸,跨越秩序的矩梯也逐步啟用,帶來許多先行穿梭回諾克斯的“降臨者”。寧阿伊爾曾有一次提起閃爍之池,她說西塔的老家早在第二次獵魔運動時期就要降臨,但諾克斯的秩序突生變故,使得閃爍之池的“神秘重量”相對激增,打破了“滑落”的平衡……西塔們回歸的速度也隨之減緩。沉淪位麵沒有聖者,不會像閃爍之池那麼“重”,地下世界也是一樣。
既然閃爍之池都已抵達,很快,最後一個懸於諾克斯之外的支點也將回到神秘領域。會議上的影像可以暫時退休,讓位給貨真價實的“灰燼與雷霆之主”齊格勒本人了。
到那時,雲井也不再缺少人手。
“那還遠著呢。”影像渾不在意,“不如考慮眼前事。雪原缺衣少食,諾克斯可不缺。最近的王國。叫什麼來著?伊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