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兩個人就更好玩了。
一個是穿著昂貴吊帶連衣裙,脖子上還帶了一串寶石項鏈的年輕女人。
女人好像隻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和方宵都看不出年齡差,外人很難光憑他們二人的外表猜出女人是方宵的「後媽」。
她的確和傳聞中一樣好看,膚若凝脂,眉如柳葉,那雙大眼睛裡似乎包含著無數種靈動,不愧是在鎮民口中比曾經的方家第一任夫人許婉更美貌的女子。
虞幸之所以這麼確定她是「後媽」而不是明珠,除了剛才她發出的驚喜問句外,還有一個原因——她正推著一架輪椅,輪椅上坐了個五十來歲的消瘦男人,男人大概是辦了太多年的臉,臉頰兩側的肉拉得老長。
即便如今處境淒慘,看起來病入膏肓,連頭都沒有力氣挪動一下,男人依舊用那雙精明的眼睛凝視著虞幸,如同在衡量一件物品的價值。
他從胸口開始就蓋著一塊毯子,把腿腳遮得嚴嚴實實,與虞幸的目光對視上,男人吃力地張嘴,卻隻發出了一些「啊」「啊」的音調。
虞幸挑眉,他能感受到男人想和他說話的急切,但奈何身體不允許,這副模樣不像是被凍傷,反倒像是中風了。
方德明啊……在外界傳聞中那樣威嚴又有些殘暴的方家大家長,怎麼就落得這副模樣了呢?
虞幸觀察這些人的速度很快,即使將所有人第一麵能給到的信息都接收完畢,也不過像是久彆重逢,緩緩將每個人都看了一眼而已。
給他寫信的方宵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虞幸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和老園丁一樣的複雜,可那種情緒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藏極深的興奮與瘋狂。
「你終於回來了,弟弟。」方宵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走上前張開雙臂,似乎想給虞幸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可虞幸還坐著呢,方宵沒能等到弟弟主動站起來,也因此注意到了另外兩個陌生人。
他臉上的笑容不變,把手收了回去,很禮貌地問道「這兩位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舍不得你回南水鎮,所以特意來送你的?真是辛苦了,舟車勞頓,不如今晚就在我家客房住下,明天再走。」
美杜莎擺擺手,同樣滴水不漏「謝謝方大少爺的關心,但是我們聽小幸的。」
虞幸似笑非笑,沒有立刻回答,他還想再看看這些人的表現,來推測他們各自的想法。
這幾個人為了見他跑得太快了,直到這時,慢悠悠走路的老園丁才從後方回來。
園丁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卻不是缺席的明珠,而是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虞幸一怔,醫生怎麼在這裡?
從旅店離開一直沒遇到醫生,他還以為醫生又有彆的事,所以暫時不會跟著他呢。
這種醫生獨有的麵目模湖實在是太好認了,隔了一段距離,虞幸仿佛從醫生什麼也看不清的那張臉上接收到了一個微笑。
虞幸展露給方宵的態度不冷不熱,方宵似乎早有預料,黑眸打量著許久不見的弟弟,又一次開口「不管怎樣,在院子裡說話總不夠方便,連茶水都沒有,不如——」
他話還沒說完呢,盛裝打扮的年輕女人卻已經按耐不住,直接丟下輪椅衝了過來,一把抱住虞幸的腰,把頭枕在了虞幸肩上。
玲瓏的軀體隔著華貴的裙子緊貼著虞幸的風衣外套,女人激動到帶出了哭腔「小幸,媽媽太想你了!自從你離開家媽媽就很後悔,媽媽還以為你隻是氣這個家,你怎麼這麼狠心,出去這麼多年也不回來看一次!」
「嗚嗚,媽媽好想你啊……」
從離開家就很後悔?
虞幸之前是有所懷疑,現在聽到女人根本沒有掩飾的話語,更加確定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後媽」,和方德明的第一任夫人許婉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從來就沒有後媽,從來就沒有第二任夫人,隻是本該因為腰傷和其他一些因素病逝的許婉,不知怎麼做到的,不僅複活,還從四十多歲重新回到了二十出頭。
而且從鎮民的反應來看,許婉現在的模樣和當年那位在大江南北都有不小名氣的電影明星應該完全不同。
否則,不可能沒人認出她。
關於許婉的情況,方家人似乎默認他這個小兒子是知情的,也就是說,「方幸」帶著恐懼逃離家中時,已經知道自己的母親會以這種方式歸來?
虞幸心中有了計較,不過結束思考之後,他才隱約察覺到,抱著他哭的許婉一直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的,臉也借著角度不斷在他脖子邊摩擦,溫熱的屬於人類的呼吸打在他脖子上,帶起一陣荒謬的雞皮疙瘩。
這女人蹭什麼呢?
喂喂喂,如果這就是許婉,方幸可是她親兒子,她想做什麼?
似乎發現虞幸的臉色變了,話被打斷後就在一旁旁觀的方宵笑容微深「媽,你要嚇到弟弟了。」
他也蹲下身,扶住許婉的胳膊,看似溫和,實則十分強製地把許婉拉了開來,轉而對虞幸笑道「媽就是太激動了,畢竟這麼多年沒見你,你都長成這麼優秀的模樣了,連身為哥哥的我都沒想到。」
虞幸幾乎能感應到身旁不遠處美杜莎和閻理看好戲的目光,對他們來說——尤其是對美杜莎來說,大概方府越亂越好玩吧。
真是風水輪流轉。
不過他大概已經能確定方家人對他的態度了,首先,他們要的絕對不是一個死掉的方幸,所以對他完全沒有殺意。
其次,也是比較古怪的一點,方家人似乎並不是完全一心,他們要方幸留在方府的目的是一致的,但彼此之間也有爭搶。
至少在場唯二有發言權,且能說得出話的人,已經在對他進行某種爭奪了。
所以,「一個活著的,且最好能跟他們更加親密的方幸」,就是方家人現在想得到的東西。
虞幸剛想說話,就發現被留在原地的輪椅正微微顫動。
他詫異地看過去,隻見輪椅上的方德明正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冒火,嘴巴裡發出各種不成形的音調,竭儘全力地想要動一動,才讓輪椅發出了微不足道的響聲。
他若有所思地順著方德明的眼神看去,發現方德明無能狂怒的對象並不是他,而是站在原地抹著殘餘淚水的許婉。
許婉真不愧是個電影明星,她連淚珠都是一串一串的,還把最好看最能凸顯身材的角度留給了他,時不時投來一個「感動」、「喜悅」、「楚楚可憐」的朦朧淚眼。
虞幸終於是笑了起來,他到現在一句話沒說,這些人竟然能自己表演這麼多。
確認了他們的態度,虞幸也有了計劃,他對許婉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陰陽怪氣道「媽媽這些年真是越過越年輕了,有這保養能力,怎麼不給輪椅上這老家夥也用用?瞧他多可憐,看著你跟親兒子拋媚眼,卻動都動不了。」
這三分涼薄五分譏諷和兩分漫不經心的語氣可謂是將餅狀圖發揮得淋漓儘致,還是一罵罵兩個,任誰都能聽出他對方家人的怨氣。
出走多年,歸來的青年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可以任他們欺負的小孩了,小時候打也打不過,反抗就會沒飯吃,被逼的沉默內斂又軟弱的人,如今已經是可以決定自己生活的優秀畫家。
看到這些曾經對他不好的人,青年連體麵都不願意給,直接用最冷最有刺的話去迎接那些虛偽的親情。
——這樣才是正常的。
既然方家不是要殺他,用他的性命或者血肉去搞什麼事情,那他就得在方府多留一段時間,搞清楚他究竟是方府眾
人計劃的哪一環。
現在是上午十點多,從旅店出發到進入方府,虞幸和閻理美杜莎一共三人花了兩個小時。
那麼接下來,保守估計,還有八小時可以供他們探查。
所以他必須要做出最符合方幸的反應,讓方府的人認為一切儘在掌握中,沒有顧忌地去做他們原本想對他做的事。
在虞幸罵了人後,被說成對兒子拋媚眼的許婉並沒有動怒,隻有輪椅上的方德明立刻將怒火轉移到了他身上,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眼眶,也難為他能用僵硬的臉做出這麼高難度的動作了。
「弟弟的脾氣大了不少。」方宵不僅不為方德明說話,反而像是被逗開心了,他來到虞幸身邊,哥倆好地搭住虞幸肩膀,「這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覺得很愧疚。哎……你的童年是那麼不開心,都怪哥哥年少不懂事。」
「哥哥還怕你性格太軟,在外麵受人家欺負。沒想到,弟弟現在已經這麼厲害了。」
「……喂。」虞幸的表情透著點見鬼了的驚恐,急忙站起身嫌惡地躲開,「你在這裡裝什麼呢,當我不知道你的底細?從你嘴裡說出的屁話我一句都不會信,就是因為你——」
他說起這個就憤怒,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就是因為你——」
「就是因為我,總是搶你東西,告你狀,編你壞話,還害你挨打。」方宵看他氣得話都說不順,歎了口氣幫他說完。
但是很顯然,罪魁禍首這麼說話,隻會讓受害者更加惱火。
「哥哥現在真的知道錯了,那時候還年輕,總把一些無所謂的東西當成寶貝,卻忽略了和弟弟的親情。」方宵嘴角勾著,用那種誰也不知道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的語氣給虞幸道歉。
年輕漂亮的許婉見虞幸根本不看她,早已止住眼淚,靈動的眼珠一轉,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哎呀,媽媽也錯了,你總要給媽媽一個補償的機會呀,我保證,不會再像你小時候那樣對你陰晴不定了。」
她歎了口氣,似乎頗有些可憐「媽媽當時是生病了,控製不好情緒。不僅每天被腰傷折磨,還要哄著你爸那樣的暴戾男人,又累又絕望,隻能對你撒氣。我不期望你理解我的痛苦,隻是……」
「媽媽現在病好了,可以好好控製自己了,以後一定會對你很好的,好不好?」
對彆人嚴厲,可特彆寵老婆,到處招大夫給老婆看病,從來沒讓人乾過活的方德明頭上青筋爆起「唔!唔!」
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的他已經憤怒到極點,同時還有一些絕望。
「以後對我好什麼的就免了。」虞幸表情疏離,「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既然我選擇回來看一眼,那就讓以前的事都過去吧,但同樣,這不代表我會接受你們現在的道歉。」
他看向方宵。
方宵正衝他微笑,哪怕聽見他的冷言冷語,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半點變化,仿佛早就算準了虞幸會說這些。
虞幸繃著臉,語氣裡還是忍不住透出一些譏諷「現在那老東西成了這副樣子,方家的權力應該都到你手上了吧?」
「是啊,畢竟爸也快不行了,各種事都得由我來接手。」方宵眨眨眼,感慨萬分,「小時候他總是打你,可對我也不好啊。他讓我去碼頭看剁手,看被殺掉的叛徒的屍體,死人驚恐的臉就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位置,那個時候,我才到爸大腿那麼高。」
和虞幸有幾分相似的臉透出瘋批的陰森,方宵語氣冰冷「他想讓我接受他的事業,卻從來沒問過我的意見,他把我培養成一個冷血又殘酷的接班人,卻忘了,這樣的接班人,是不會給他一個善、終、的機會的。」
聽到這些話的方德明也不瞪人了,驚恐的坐在輪椅上,忽然安靜得
像個屍體。
方宵頓了頓,臉上的所有可怕表情瞬間一收,換回明媚親和的笑「哦對,現在弟弟你回來了,要是你也想掌權,我的權利可以分給你一半,要是不想,哥哥也養著你,畢竟,小時候你什麼好東西都給我了。」
虞幸「……」
他像是被方宵剛才的變臉嚇住,看了一眼旁邊兩位朋友,才重新定下心來,梗著聲音道「你能做主就行,因為我不想費勁去和一個快要死了的老東西說話。」
「首先,我希望你知道,這次回來,我不會久待。」
「旅行團的行程隻有三天,明天會很忙,所以我抽了今天回來看看,這還是在你的懇求下。」
他望著方宵不變的笑容,皺起眉頭「我今晚也不會在這裡留宿,我的朋友更不是舍不得我,而是和我一起來也要一起走。」
「我不想糾結小時候的事了,你就當我原諒你們了吧,從今以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不需要你們的補償,隻想跟你們一刀兩斷。」
「回都回來了,難道不能多待兩天嗎?」方宵似乎早知道他會這麼說,上前拉住了虞幸的手腕,輕聲商量,「我們兄弟二人都多久沒有說過話了?小時候還睡一個房間呢,自從你走了,我一個人睡都覺得不習慣。」
「我還沒把你嫂子介紹給你呢,明珠特彆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虞幸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抗拒,他試圖掙開方宵的手,可一個畫家的力氣,哪裡能比得過一個在港口混幫派的呢?
方宵還是攥著他的手,笑容滿麵「哥哥是對不住你,媽也知道錯了,當年爸對你最壞,但是你看他現在,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還不解氣嗎?要是不行,哥給你把刀,你往這老家夥身上捅幾下,出出氣。」
「要不你先多留幾天和我們相處看看,再考慮考慮?」
方德明已經開始流眼淚「唔!唔!啊——」
在一旁聽著的許婉雙手合十枕在臉邊,一臉對老家夥寵溺又關愛的表情,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哎呀呀,瞧他,實在是有點破壞氣氛了,李保姆,快把老爺推回房間去吧~」
李保姆無聲點頭,暫時收回了對虞幸的盯視,毫不顧忌方德明的抗拒,推著輪椅走遠了。
許婉滿意地看著老家夥消失在眼前,轉眼看見站在一旁的老園丁和白大褂,立刻道「啊,對了小幸,你小時候最喜歡園丁爺爺了,難道你連他也要舍棄嗎?園丁爺爺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了,你或許……我想要送他最後一程?」
老園丁垂著眼,一句話都不說。
虞幸眸光一顫,似乎有些觸動。
他的神情被方宵看在眼裡,方宵也哄道「園丁爺爺很想你。」
「我……」虞幸閉了閉眼,很明顯的在轉移話題,「這是誰?」
方宵扭頭,發現弟弟說的是站在旁邊看了整幕戲的醫生。
「忘了跟你介紹,這位是鎮上醫院的醫生,特意來給老東西治、病、的。」
他將治病兩個字說得意味深長,也不知究竟是治病,還是折磨。
虞幸和醫生對視。
醫生彬彬有禮「你好,初次見麵。」
【我說過我會跟著你的,這樣的見麵是不是更有驚喜呢?】
第二句話並沒有從醫生口中說出,而是直接在虞幸腦海裡響起,虞幸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其他人的神色,方府眾人完全沒有聽到。
【放心吧,既然我要跟著你,當然不會給你添麻煩。我甚至還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幫你一把,隻要你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裡……】
【當然,這不著急。】
醫生說完,語氣愉悅地對方宵道「既然方老爺已經回房了,我也和方幸少爺見過麵,那我就繼續去為方老爺診治了。」
「希望你們一家人能夠開開心心地團聚。」
這句話明顯取悅了方宵。
等醫生離開,虞幸冷著臉「所以你還想拉著我多久?」
方宵表麵上一派和氣,卻是怎麼都不鬆手「我也是太想你了,弟弟,一秒都不想和你再分開了,我們去房間聊聊天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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