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他不想看到方幸在得知又被騙了的時候,臉上會有多少失望和憤怒。
而且瑞雪祭這個流程還是他親手設計的,他將他多年來在抵抗那種信念時被一點點同化扭曲認知的感受抽了出來,放到了瑞雪祭的祭祀中。
到時候祭祀開始,方幸就會在短時間內感受到他這麼多年來的全部掙紮和最後的妥協。
方幸的意識也會隨之一起走向妥協的結局,然後塵埃落定,接受信仰,成為可以和他一起掌控整個南水鎮的人。
但是,隻要方幸被“它”承認,獲得了掌控南水鎮的資格,他就一定會知曉瑞雪祭的真相,接受信仰之後不代表就會接受所有親情,方宵自己和方德明就是很明確的例子。
到時候,弟弟得知了一切,心中也隻會保留對這份信仰的忠誠,而對他這個哄騙、設計、不擇手段的哥哥,一定會產生失望與厭惡的!
弟弟現在還在為明天可以一起玩而開心,兩相對比,他居然是這麼不堪。
方宵的腦袋仿佛被錘子錘了一下,有一股早已棄他而去的理智悄然回歸。
他為什麼要以辜負兄弟情為代價,幫助那條蛇讓弟弟留下呢?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是巨蟒自己去做?
是啊,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要的就是弟弟能回方府,能回來陪著他,和他一起掌控南水鎮,一起迎接自由的未來。前提是,弟弟還記得他的好!
但是即將在瑞雪祭上來臨的一切,無疑都是在打破這個前提。
他怎麼會做出這麼蠢的決策呢?
方宵的腦子裡開始變得一片混沌,他一把捂住了頭,刺痛在腦袋裡發酵,仿佛有一雙蛇瞳從虛空中看向了他。
他疼的蹲了下去,渾身冷汗,根本說不出話來,連弟弟臉色驟變地跑到他旁邊問他怎麼了都無法回答。
“我……”
方宵雙手因為痛苦而揪著短發,喉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音節,可是都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虞幸站在方宵旁邊,垂眸看著忽然發作的方宵,驚愕的表情下是一片清冷。
雖然他不會在方宵麵前使用任何一點詛咒之力,免得被方宵意識後的小千結發現,但他的感知力還在,能夠清楚的感覺到方宵不再像之前那樣無懈可擊。
有一種很不穩定的意識波動從方宵體內傳出,那種暴躁的感覺極具感染性,連虞幸都依稀煩躁起來。
【……他的認知扭曲在動搖。】
係統女音主動道。
在祠堂被虞幸薅了一次羊毛,也暴露了它會主動說話的情況,係統乾脆不裝了,想出聲就出聲。
“認知扭曲動搖?”虞幸也有些詫異,人的大腦會本能的排斥外力強加的認知扭曲,方宵就是將這種排斥做到了極致,才拖延了這麼多年。
可是當認知扭曲完全成功,就代表著已經無力回天,因為連“反抗”這種意識都已經一並被抹除了。
就類似於,彆人告訴方宵,你是因為那條蛇才會有今天這樣的想法,那不是你本來想要的。
方宵隻會覺得,是嗎,還好那條蛇改變了我的想法,不然我一生都要局限於過去,真是要感謝那條蛇啊。
更彆提,他還是小千結傀儡,有大半意識受小千結所控,比如把南水鎮的故事形式從書轉化成電影,再在外來的旅行團到來時,為旅行團設計一係列恐怖又要命的情節。
這些事,方宵必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因為這是千結控製著他做出的決定。
而他平時卻壓根不會去想,這些事到底是不是他要做的,在他的認知裡,已經失去了懷疑這些的能力。
這真的非常無解,人們可以救出被脅迫的人質,卻救不出一心要當人質的被洗腦者。
然而現在,係統卻說方宵的認知扭曲開始動搖了。
虞幸自己感覺到的,也是來自於方向意識層麵的動蕩。
所以他並不懷疑係統這句話的正確性,他隻是驚訝於方宵是如何做到的,又為什麼突然如此。
【因為多了變量。】
【他之前抵擋認知扭曲的時候,你並不在他身邊,因此,蛇給他帶來的認知扭曲中缺少了你的樣本,但實際上你卻是最容易改變方宵想法的人。】
虞幸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彆人對方宵說,你的想法已經被蛇控製了,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方宵隻會認為彆人喜不喜歡關他什麼事,他自己就很喜歡現在的想法,反而認為從前的想法十分幼稚,並為蛇能控製他而感到榮幸。
這樣,小千結無論如何都能保證方宵不脫控。
可是,當一個足夠重要的變量忽然出現,而千結又不曾提前得到應對方法,就會變成……
方幸對方宵說,你的想法已經被蛇控製了,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方宵冷笑,覺得弟弟早晚會懂。
方宵猶豫,“保護弟弟”這個刻在骨子裡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對不起弟弟。
方宵惶恐,開始反思,他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很好,但是居然會因此對不起弟弟,難道真的是現在這樣有問題嗎?
當完美的認知扭曲產生了第一道裂痕,它就不再完美。
虞幸剛才就是故意露出興致高昂的樣子的,他的本意是想表露出去祠堂並不會對方宵的計劃產生影響,以抵消方宵對祠堂那邊的懷疑。
然後引出明天去瑞雪祭的話題,他是想順帶問問關於祭奠禮服的事的……
誰曾想,居然觸動了方宵不知道哪根神經,讓他本來十分穩固的認知重新開始搖擺。
“他這樣不會出什麼問題吧。”虞幸的表情漸漸麻了,在心裡跟係統交流,“我跟你說實話,其實我已經把之後的行動都計劃好了,他來這一出,有點打亂我的思路。”
【……】
那誰能想到,居然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係統分析了一下。
【首先,方宵自己就對認知扭曲有很強的抗性,也有抵抗的經驗。其次,方宵因為少時的經曆而對弟弟產生了近乎偏執的保護欲。】
【再者,那條蛇對於書使用不當,且剛好缺少你的樣本。最後,方府還有方將軍牌位這種庇佑之物。】
【多個因素相加,滿足了一定的條件,使方宵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動搖。】
“道理我都懂,那你能再分析分析,他現在動搖了會有什麼結果呢。”虞幸癱著臉道。
但凡千結不在,方宵這種被完全扭曲都能自己掰回來一點的人簡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千結還掌控著他的大部分意識,他一動搖,千結自然是第一個發現的。
本來對於新傀儡的認知扭曲就還沒有完成,結果舊傀儡還先一步出了問題,那麼千結還會按照計劃以舊傀儡的身體帶著新傀儡人選去參加明天的瑞雪祭嗎?
這都想遠了,他現在甚至還不能確定,方宵動搖的程度如何,千結是否有能力快速壓製他產生裂痕的認知,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把方宵的意識控製住。
最需要擔心的就是,因為他的原因,方宵脫離了小千結的掌控,小千結是不是會因此對他產生忌憚。
這實在是很影響他的計劃。
【隻能靜待結果。】
係統沒有再給出確切答案,它至今的所作所為已經很出格了,不能再做得更過。
這種反應在虞幸意料之中,他閉了閉眼,還是得指望自己。
“哥,你哪裡不舒服,需要我做什麼嗎?”方宵還在痛苦地掙紮,虞幸便也蹲下去,雙手穩定住方宵的肩膀,然後搖了搖,“要不我去叫那個醫生!”
“弟弟!”方宵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忽然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虞幸的袖子。
“我在呢,你要說什麼?”虞幸湊近。
“如果我……做了傷害你的事……”方宵艱難地抬頭,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被紅色覆蓋,似乎是眼球附近的毛細血管因為高壓而爆開了。
兩人對視。
傷害弟弟的事。
他們之間從方幸逃出南水鎮之後就保持著一種默契,兩人都懂,小時候方宵搶方幸的東西、汙蔑方幸犯錯誤,害的方幸被打被罵,這都不是傷害他的事。
因為方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弟弟能順利離開。
真正可以被定義為傷害的事,便是違背了方幸的意願,對方幸造成不可逆的糟糕結果的事情。
方宵已經開始恍惚,他的視線裡仿佛出現了比之前大百倍的幽深蛇瞳,一股又一股熟悉的暈眩感衝擊著他的大腦。
但他還是想趁著自己現在清醒的這一刻,把問題問出去。
“如果我……你會……原諒我嗎?”
通紅的眼睛裡除了正在抵禦痛苦而顯露出的掙紮,還有一種更為強烈的情緒。
虞幸怔愣片刻。
方宵在提醒他。
方宵是在以這種看似疑問的方式提醒他——再待下去,就會受到傷害。
他可能隻有這一句話的時間,沒有求救,沒有為自己爭取任何掙脫泥潭的機會。
而是讓他快跑。
他的眼睛裡,就隻寫著兩個字——快跑!
虞幸眼底浮現起一絲涼意。
麵對“忽然不舒服的哥哥”,他麵上的表情淡了淡,然後回答:“不會。”
方宵身體一僵。
“就算是你,如果讓我回來就是為了傷害我,那麼……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
虞幸伸手,抹去方宵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嘴角的笑意有一點病態:“哥哥,我從一開始覺得你要害我,就不想留在方府。”
“可是你用行動告訴了我,你不會對我不好。”
“我能從你身上感覺到,你還是小時候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會保護我,幫我做到我想做的事。”
“我是這麼感覺的,應該沒有錯吧,哥哥?除非……你現在的演技比小時候更好了,你決定徹底欺騙我,甚至是報複我一個人離開的事。”
“不——”方宵眼前已然一片黑色,耳邊也嗡嗡作響,他想告訴弟弟自己不是這樣的……起碼不是他主動想這樣的,可是已經說不出話了。
“現在我都決定留在方府了,因為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幫我獲得了這麼多年的自由,我為什麼不能給你下半輩子的高興呢?”虞幸還在繼續,語氣確實極度平穩和淡漠的。
“可是如果你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的,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對我惡語相向,威脅我,強行留下我,而不是欺騙我的感情。”
“哥哥,如果你騙了我,我絕不原諒你。”虞幸笑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決絕又自私的人,要不然我怎麼會任憑你一個人在南水鎮受折磨,自己跑去外界我想過的生活呢?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但隻要你傷害我,不論你曾經對我多好,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拋棄。”
“所以你快告訴我,你沒有騙我對不對?”
方宵就是在此刻突然停止了掙紮。
他緩緩地平複著呼吸,然後麵色沉靜地抬頭,恢複了之前的模樣。
那雙黑沉的眼眸裡,似乎有蛇一樣陰冷的目光緩緩滑過。
陰冷的目光將虞幸從頭打量到尾,而後,方宵露出一個溫柔又危險的笑容:“當然,我騙誰都不會騙我的弟弟。而且,我怎麼會傷害你呢?”
認知的裂痕被千結修複了。
果然,隻是一瞬間的動搖,對千結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但虞幸已經在自己剛才的回答中,為之後的新計劃遞出了一粒種子。
【新計劃?】
【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推翻了原有計劃,準備好了新計劃?】
係統忍不住問。
“嗯哼,本來是不想自找麻煩的,但誰讓方宵這麼拚命。”虞幸在心中回答,輕笑一聲,“被完全扭曲認知的人,基本上是沒救了的,對嗎?”
“等到我毀掉拍攝設備,那時候最能阻止我的多半就是在我身旁的方宵,千結會先用他的身體作出威脅我的一些動作,不論怎樣,方宵的身體、意識,都幾乎沒有拯救的可能。”
這場推演中,唯一一個有價值被帶離的人,是明珠。
除了明珠,方府人都會死,就連老園丁,也會因為死氣太重,在失去方府“庇佑”後回歸他原本的結局。
“可是現在我打算更改一下這種一眼能望到頭的結果。”虞幸在心中戲謔道,“換個新計劃。”
“方宵這人很對我胃口——在給千結找麻煩這方麵。”
“這家夥無論如何都不該得到一個那樣無聊的結局,這會讓我很失望的。”
“我要他活著。”
【這是做不到的事。】
係統總是這樣冷靜又沒有人情味。
“誰說做不到,你應該是通過現有條件計算出來的答案。可是接下來我就要去改變現有條件了。”虞幸眼底的涼意終於掩蓋不住更下方的瘋狂之色。
他就是一個瘋子。
被迫打工很無聊,所以隻想快點結束。
可是現在,他在無聊的打工過程中找到了一個讓他滿意的樂趣,這樣的話,哪怕是給自己找點麻煩也無所謂。
因為他樂意。
係統沉默下去。
虞幸把方宵扶起來,讓方宵靠著他站好,微笑道:“哥哥沒事了就好,有點嚇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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