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秋靜等片刻,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日首才從那屏風後方走了出來。
此時,他皮膚上的鱗片早已全部脫落,連同肉翼、龍尾也都消失不見。
換上了套得體的衣著,看起來確實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度。
除去衣領處沾染的一絲血跡,幾乎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他從屏風背後踏出,支起手臂拱手道“讓夜主久等了。”
楚秋一指還冒著熱氣的茶盞,“算不上久,坐吧。”
見他拿出這種‘主人家’的架勢,日首也不著惱,臉上的笑容更顯真誠,揮手屏退門外守著的兩名軍士。
便直接坐在了楚秋的麵前。
伸手提起茶壺,又拿起金夾,往爐子裡添了兩塊炭。
直到茶爐重新燒熱,他才緩緩說道“夜主方才的三個問題,老夫如今便來回答你。”
“化龍之法,的確是林聽白所贈。”
這第一個回答,並沒有讓楚秋感到任何意外。
點了點頭道“林聽白贈你化龍之法,但他應該不會讓你跟萬靈海外的勢力聯手。”
日首笑了笑,“這就是老夫要回答夜主的第二個問題,凶海會,不足為懼。”
楚秋挑起眉頭,上下打量著眼前的老者,“既然凶海會不足為懼,你為何要跑?”
那獸紋蠻人才剛出現,就把油儘燈枯的日首驚得當場逃走。
要不是有楊垂皇和魏求仙這兩個白撿的打手攔著,楚秋也不可能騰出工夫追過來。
那個蠻人,絕對不是簡單角色。
“凶海會雖然不足為懼,但凶海十王,也不是浪得虛名。”
日首替楚秋將那杯從未動過的茶水倒掉,又添了一杯滾燙的新茶,然後道“他是十王之一的‘蠻主’,實力如何,相信夜主與他打過一次照麵之後,心底已經有數了。”
這一點,楚秋倒也沒有否認,淡淡道“如果不是你要逃,我倒是可以跟他試幾招。”
“最好還是算了。”
日首將茶杯推到楚秋麵前,“現在與十王發生衝突,對大離也沒有什麼好處。”
楚秋順手端起杯子,似笑非笑道“但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現在大離的局勢,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
萬靈海舉兵過境,踏破大離山河?
恐怕大離上下都巴不得這一幕快點到來。
如今的大離,就差一個外部因素,讓他們徹底團結起來。
海外諸國也好,凶海會也罷,若他們願意做這個引子,不知有多少人會感謝他們以身入局的‘大義’了。
日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觀察楚秋的表情,最後發現楚秋並不是在強撐,而是真的這麼認為,便輕歎了一聲,由衷道“夜主的第三個問題,老夫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了。”
“等我死後,陛下退位,十皇子繼位,太子為輔佐,可保大胤朝堂安穩。至於江湖一方,姬丹書不會讓那些武夫真正起亂,大胤劍神的名頭,至少還能再壓他們二十年。”
“兩極平衡向來都是大胤最值得稱道的手段,老夫不可能不考慮這一點。所以,縱我事敗身死,大胤還是原先那個大胤,不會有任何改變。”
“果真沒有任何改變麼?”楚秋盯著他那雙神光黯淡的眼眸,“你死之後,大胤等同於被打斷了脊梁。無人坐鎮的萬裡軍,會是什麼下場?”
“萬裡軍不會嘩變,老夫有這個信心。”日首淡淡一笑“就算十皇子想要報仇,無非是從內部分割他們,並入大胤各軍。縱使沒有了這個名號,他們依然能為守護大胤。”
楚秋眼神一動,“那你呢?像你這樣的三品武夫,死了一個,放在大離也是難以承受的損失。”
日首早已登上三品之極,是有望二品杳冥的真正‘三品巔峰’。
如果他不走化龍這條邪路,哪怕接著隱忍下去,一樣也能再活百年。
或許再過不久,擋在所有三品武夫頭頂的天地之限就會化為烏有,到那時,能夠邁過這一步躋身杳冥境界的,絕對有日首一個。
失去這樣的支柱,對於大胤來說,才是最不能接受的一點。
但,日首對於自己的隕落,卻是相當樂觀,笑嗬嗬地道“看來夜主還是不明白我們這些三品武夫對於天地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三品成於天地,死後自然也要歸於天地。”
“老夫的計劃雖然是在進行一場豪賭,也有許多比現在更加慘烈的敗果。但不論是哪一種,都沒有‘日首隕落’這一條。”
“因為隻要我死後回歸了天地,無論大胤是否擁有了龍脈,都是一件好事。”
說完。
日首看了眼楚秋,感歎道“肉身三品掠奪天地氣機,這樣的本事,老夫自是羨慕不來,但,比起夜主的大自在,老夫更願意用自己的死,去為大胤做最後一件事。”
“你連自己的死都已經算計好了,但你就沒有想過,林聽白給你的化龍之法可能是假的?”
楚秋意味深長道“林聽白這個人,我對他還算有幾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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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擇手段去形容他,都算是一種誇讚。
像你這樣把自己當成棋子的手段,對他而言,也是相當平庸的一手。
你為何願意相信他真的肯助你化龍?”
日首聽得這話,竟然認真地思索了一陣,隨即道“大離國師的名聲,老夫自然有所耳聞。即便知道他是在利用老夫,對於近在咫尺的龍脈,老夫也沒有辦法拒絕。”
“夜主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疑問,證明你根本就不明白龍脈到底意味著什麼。”
日首的手掌突然穿過茶爐上方的水霧,五指一攏,便將那輕紗般的霧氣攥在掌心,旋即手腕輕輕一抖。
水霧化成一條有些模糊的龍形,臥在他的掌上。
楚秋望了過去,“龍脈出自大玄,或許它確實是個好東西,可大玄的覆滅,也足以證明龍脈並沒有你們鼓吹的那麼強大。”
“龍脈的確沒有夜主所想的那樣強大。”日首點頭承認,“它不過就是氣數養出的一條妖物,或者,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比起妖物,龍脈更像是一種不能控製的怪物。”
“那你為何把希望寄托於這條龍脈?”楚秋問道。
日首笑了笑,用手指撫摸著那白霧龍形的後背,“因為龍脈一成,大胤就會與大玄一樣,成為天地不容的存在,甚至招來氣數的針對。”
楚秋眯了眯眼。
讓大胤成為大玄那樣天地不容的存在,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如果是三品以前,自己一定會這樣認為。
可當自己經曆過天地滅卻的災劫以後,對於氣數逐漸有了幾分自己的理解。
天地氣數,不是一個‘活著’的意誌。
它確實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甚至能夠左右整個世間的進程。
但它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死物。
“上一個天地不容的王朝,是大玄。”楚秋緩緩道“你這麼做,總不可能是想讓大胤步了大玄的後塵。”
日首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卻聽楚秋繼續道“大玄看似是獨占氣數,隻為一家獨大,不過它仍然福澤了‘人族’。所以,天地氣數扶植蠻人,滅了大玄,本質上是在打壓人族,而非單獨針對大玄。”
“現在蠻人立國,天地異變,一切都在向妖蠻有利的方向發展。你在這時化成龍脈,截斷氣數為大胤所用……”
楚秋對上日首的目光“你想鑽天地氣數的漏洞,那就難怪林聽白願意幫你了。畢竟,操弄天地氣數,他可是最大的行家。”
普天之下,能擺了所有三品武夫一道的人,也就隻有林聽白一個。
而且,表麵看起來,當年確實是那些三品武夫自發前去剿滅魔門,最後遭到天地氣數的反噬,導致被鎮壓數十年不得出手乾預世間之事。
歸根結底,也隻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林聽白不過是借此機會,博了一個天大的名聲,踩著所有三品武夫的臉麵橫空出世,使得天下皆認為是他這位大離國師定了‘上三品不得出手’的規矩。
但這件事細細琢磨起來,卻有太多詭異之處。
比如那強勢無比的魔門為何會選擇與三座天下硬碰硬?
他們本來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哪怕是龜縮一地,以潛移默化的手段慢慢將更多人捆綁在魔門的利益之上,也好過在如日中天的時刻選擇與天下開戰。
以魔門這些年展現出來的種種手段可以見得,他們當年若是想逃,總有機會逃出那場滅魔大勢的圍剿。
更彆說在決戰時刻,魔門之主壽步虛當場被斬殺,簡直就像被設計好的一樣。
林聽白在這些事裡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他又是怎麼知道,天地氣數果真懸在眾人頭頂,能夠成為拴住上三品的鎖鏈?
這些問題,至今沒有人能夠找到答案。
而且,從天地之限消散以後,人族氣數跌落,蠻人被這片天地扶起,四處異變突生。
林聽白卻在這種時候消失了。
這家夥像是算準了天地的每一步落子,而且在這三座天下,不管什麼事都有他在背後摻和。
楚秋有時甚至懷疑,這家夥會不會是哪個老鬼偽裝的?
如果數十年前的滅魔之戰時,林聽白還隻是四品神通境,且不說他為何在那時就有了算計所有人的膽量,光是這進境的速度,都是充滿了疑點。
“夜主不必試探老夫與林聽白的關聯。”
日首卻是看出了楚秋的想法,笑著說道“我與大離國師,僅僅隻有數麵之緣。至於這化龍之法,也是他托人轉贈。
其中的法門,全靠是老夫一人鑽研,與他最初的設想也早已大相徑庭。”
說到這裡,日首頗為感慨道“大離國師的確是不世出的天才,他對於龍脈的理解之深,即便是現在的老夫也遠不能及。”
楚秋目光一動,問道“利用天地氣數的破綻,讓大胤消失在氣數之限的範圍內,也是林聽白教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