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不是完全沒想到金家和女兒,她隻是現在不想提。
她剛剛因為那位看起來有點瘋癲,但疑似真的很有本事的相麵人的讖言覺醒了上輩子的記憶,在混亂與三觀破滅的雜亂思緒中,好不容易匆匆忙忙理順了自己究竟是誰:
以她前世為基準點,她是個本科剛畢業,正在準備攻讀碩士研究生學位的學術搬磚勞工,結果不知道為什麼,眼睛一睜一閉,疑似猝死的她就胎穿到了西漢,從臧兒腹中降生,成為了與她同名同姓的西漢孝景皇後王娡。
一位真正的硬核狠人,以二嫁之身把“文景之治”的那位漢“景”帝劉啟拿捏地死死的,自打進宮以後就和妹妹聯手幾乎包圓了劉啟所有的子嗣,成功讓劉啟為了她先廢原配薄皇後,後廢原太子劉榮,就為了立她為皇後,立她年僅七歲的兒子為太子。
——那位七歲的太子就是後來大名鼎鼎,遠比他父祖都更為出名,簡直堪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千古一帝之一,漢世宗孝武皇帝劉徹。
王娡(喟歎):……做古代史、尤其是明清以前古代史的人,竟然有朝一日還能和史料裡的人這麼親近,第一次這麼贏近現代……
——但她研究方向不是先秦兩漢啊!
在這個時候她隻能感謝自己是胎穿,多年的古代生活已經將這個時代的生存常識刻入骨髓,好歹不會鬨出語言不通的悲劇來。
王娡內心萬分嚴肅:難道真的會有不打算做古文字學的人會在古代漢語課上認認真真跟著學音韻,甚至結課後還記得住,說得一口流利上古漢語嗎?
就算真的學了……學界也是從本來就沒有確切音頻資料存在的中古漢語,再往上結合《詩經》以反推……
王娡放任自己年輕的有活力的那一部分思緒在學術問題中打轉,縱容著那個來自後世真正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姑娘隨心所欲地思考,頗為輕佻地嘻嘻哈哈調侃著玩笑、吐槽著境況,但另一部分心神卻忍不住盯著自己的指尖出神。
這是一雙很漂亮的手,卻和前世並不一樣的手。
這雙手在這輩子握過農具,耕過田,紡過紗,織過布,拿過刀筆,算過賬。她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就作為長女開始幫忙操持家業,家道中落的時候和長兄幼妹相互扶持,出嫁之後為人主婦經營家庭。
哪怕臧兒極努力地想為女兒保養嗬護好女兒家嬌嫩的皮膚,可是王娡知道那指側與指腹上留下的薄繭。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避諱羞恥的地方,那是她與生活搏命得來的標誌。
但她確實憤怒——在她目睹著木訥的父親長久沉默看著薄田無言以對算著賦稅,看著無能的兄長唯唯諾諾垂頭喪氣一問三不知,但在她麵前卻都敢於挺直了脊背,嗬斥她狂悖與傲慢的時候。
她難以壓抑地憤怒——在她看著明明遠比父兄都要聰穎的母親,在父親死後依舊需要被逼改嫁以色事人,而她怯懦的兄長竟然還敢於有憤憤不平的怨惱的時候。
王娡彼時毫不客氣地扇了王信一巴掌。
“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箸卻罵娘,你竟然還有歪理了。”
她從小跟著一起參與家庭的整個生產生活勞動,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之人。這一巴掌下去的力度實在夠狠,哪怕王信也算是皮糙肉厚,也被打得眼冒金星,關鍵是隻敢捂著臉唯唯望著這個從小就遠比他有主見多的妹妹居高臨下睥睨著他,聽著她說出來的每個字眼:
“你有本事掙到足夠繳納賦稅的財富嗎?你能隻靠自己養活寡居的親娘和兩個失怙的妹妹嗎?”
“阿翁在世時,阿娘作為他的妻子,向來沒有過失。既然如此,又哪裡來得對不起阿翁此言?”
“與其責備母親,兄長倒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無能!”
王信低眉順眼,聲若蚊呐:“我隻是擔心外人傳些難聽的閒話。”
王娡更是冷笑,又是一巴掌甩過去,這下兩邊終是平衡了。
“陳獻侯夫人五嫁而夫輒死,不過是一般的人沒有福氣配合她貴重的命格,是故卒嫁獻侯。生為丞相,曲逆為國,食邑五千,與國同休,可稱世家。你見過有哪個閒人膽敢說她半句閒話的?”
“且不論其他,你平日鄉間閭裡,難道未曾見過改嫁二嫁的婦人?又有誰敢說什閒話!”
這個時代倫理大防尚未完全構建,貞潔守寡之風更是無從論起——也難以論起。朝廷正在為缺人納稅乾活愁的頭禿,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可以結婚生子一胎多寶增加人口,壓根不鼓勵守寡。
而如若要談論曆史傳統,光是春秋戰國時期那些國家之間炸裂的情史緋聞,恐怕就能讓再開放的現代人都能理解孔夫子為何破口大罵禮崩樂壞。這一方麵固然是粗莽狂放到幾近野人,但另一麵,也是母係社會遺風尚存,未被完全覆蓋的時代。
既然如此——“除了你自己心臟,又有誰會嫌棄?”王娡冷冷看他,說話吐字幾近咬牙切齒,恨不得把王信生吞活剝,磨牙吮血一般地尖銳。
“我大漢以孝治天下,今家門不幸,竟然出了你這麼一個不孝逆子。”
本來眉眼間還是藏著不忿的王信大驚,忙不迭對著一旁沉默良久的臧兒重重叩首在地:
“兒不敢!”
——他還是隻說他不敢,不說他錯。
王娡每次想起,都覺得心頭有一股無名之火在熊熊燃燒。後來她匆匆出嫁,為人妻子,每當枕側濃情蜜意,善意勸諫的時刻,金王孫那突然爆發而出的笑聲,就更是心頭硬刺。
有何可笑的呢?沒什麼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