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長了一張嘴,除了用來吃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用來說話。
不會說話的話,這張嘴乾脆就彆要了。給它一根胃食管自己從鼻腔插進去,靠這個生存得了,省得它的身體還要多供養一個無用的器官。
她不慌不忙地將劉啟的手掌和自己的相對。
青年的身高放在那裡,骨架又顯然比她要大。於是不論是掌心還是手指,他的手都要比她要大上一圈。劉啟看著這幅畫麵,隻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將她整隻手都包裹住。
他心頭那股怨氣,微妙地隻因為這一個舉措而散了些許。
“我知道殿下隻是憐我。不是真的想要對諸夫人有所指摘。”
王娡身上有著一種情緒相當穩定的沉穩氣質,哪怕是麵對著地位遠高於她,幾乎可以決定她未來命運的劉啟,她說話的語氣依舊是從容不迫的冷靜。
不是愛,隻是憐。再加入一點見色起意的心動,一些愛才憐弱的救濟情結,一份興致衝衝的熱情。
王娡不覺得劉啟現在對她已經到了愛的程度。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一夫一妻多妾製的大背景下去談一份完全平等的愛實在是有些困難,金王孫和她成婚了好幾年,但王娡哪怕是前世記憶尚在蒙塵之際,都能感覺到對方對她也不是完全的愛。
可沒關係。王娡不在乎這個。世界上正向的依賴性的情感那麼多,再純粹的愛遲早也會向著多方麵擴散發展,她不是還傻乎乎地會計較彆人的好意,有幾分是徹頭徹尾感性驅動的“真情”的年紀了。
劉啟現在關心她,會對她好,這就足夠了。
她垂著眼簾,慢慢收攏了五指。
一根根和劉啟比起來顯得頗為纖細的手指節奏穩定地嵌入他的指縫。劉啟下意識同樣放鬆了力道,兩人就這樣十指相扣,兩顆心臟跳動的節拍通過指側汩汩湧動的血管傳遞給彼此。
“我很感激殿下。”
“可是殿下,就像妾先前說的那樣——妾怎麼能那樣問呢?”
“我有目,我有耳。我有口,我有舌。”王娡用著和劉啟先前進來時候類似的語氣,慢吞吞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我有心,我有腦。”
“諸夫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完全可以自己去判斷。但如果我向殿下詢問了呢?”
“殿下此刻最為憐我,是故不希望我會受損。於是就會反複思索諸夫人身上是否會有對我不利的缺點——可,殿下,人是不能往壞處去想的。”
這世上沒有完美的聖人,更遑論一千張口就能有一千種結論。同樣的舉措,不同人或者僅僅懷著不一樣的想法去看待它,所得出的結論完全有可能南轅北轍。
若要將一個人往壞處想,那麼它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其實都是可以用惡意來解讀的。
王娡不是同情心泛濫,覺得不能在劉啟麵前抹黑他其他姬妾的形象,要做一個行事有多麼光明磊落的好人聖母。她對自己的道德底線一清二楚,深知自己和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根本沒什麼乾係。
薄氏何辜?她隻是政治聯姻的犧牲品。
可她是劉啟的太子妃,是大漢未來的皇後。王娡要成為皇後,要讓未來的劉徹成為太子、登上帝位,那麼薄氏就注定是她人生最大的敵人。她不會憐憫薄氏如若被廢後必然悲慘的命運,反而會推動對方最終落得和此時同居北宮的孝惠皇後一個下場。
劉榮何咎?他在劉啟的一堆奇行種兒子當中絕對稱得上脫穎而出。他孝順、慈愛、有風度,他被劉啟派人強行問罪拘捕之後,他封地上的百姓甚至願意為了他默哀流淚。
可他是劉啟的長子,是景帝未來一度冊封過的栗太子。是劉徹未來太子之位最大的阻礙,哪怕在他被廢之後,他也是劉徹繼承帝位的一種隱憂。她不會哀歎劉榮最終死於生父威逼的結局。如果這次命運依舊要劉榮當過一回太子,她不會猶豫將對方再逼死一次。
還有一心想要做皇後,堅信自己會成為大漢太後的栗姬;曆史上沒有過多的名聲,但是在現在的事實中,很有可能將和她發生衝突的程姬、賈夫人;甚至是名聲作為忠臣良將名留史冊,但是偏偏要一心翼護劉榮太子身份的周亞夫……
如果這些會成為她大業上的阻礙,那麼就該被鏟除。
她不會為自己這份冷酷感到抱歉。她憑什麼抱歉?在封建社會這樣一個人吃人的處境,在政治博弈這樣腥風血雨的局麵,在這樣一個不進則退、不爭則敗的環境當中,她憑什麼要用道德感來懲罰自己?
也許現代人的記憶與道德,會讓她去嘗試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劉榮登上太子之位,從而減輕這個他對劉徹的威脅,能讓自己和劉啟的手上少添一筆血債——但這就是最多的讓步了。
懷柔是留給自己人的,對敵人該用刀子。
可她此時確實不希望用這樣的方式來進行爭鬥——理由她已經說過了。
“殿下會因為我對其他夫人這麼做,來日總有一天,會因為他人而對我這麼吝嗇。”
有些壞頭是不能開的。就像司馬家弑曹魏君主、劉宋屠儘東晉皇室、元祐黨爭貶新黨至死——總有些時候,曆史會給人來上一個巨大的回旋鏢。
王娡將自己靠進劉啟的懷裡,抵在他的肩膀上,側過臉抬眼看他。
劉啟完全下意識張開雙臂,手在她的腰間糾結了一會,最後還是虛虛摟了上去。
“……但你明明問了宮人。”
他咬著自己口腔內壁的頰肉,雖然情緒已經被安撫下來,但依舊彆扭地要問王娡要個答案。
為什麼宮人就可以,他就不行了?更何況,他難道就是那麼容易被一個問題引導著,從此會習慣以惡意揣測他人的那種人嗎?
王娡:……
竟然還能委屈上。
未來素以刻薄寡恩著稱的孝景皇帝陛下,您能不能對著自己學習的各種法家刻深學說,摸一摸自己的良心,再把那句“我不是習慣以惡意揣測他人的那種人”說上一遍呢?
您不以惡意揣測他人,直接用邏輯判斷誰的風險更大,然後乾脆弄死,是嗎?
都說了什麼鍋配什麼蓋——要是劉啟是個漢元帝、宋仁宗,哪怕晉武帝那樣的性格,那她妥妥地早就開始挑撥關係了。
但這不是劉啟的脾氣本來就很不好評價,他現在又是個最年輕氣盛,最容易接受新思想、新知識,提出新看法、新問題、新質疑,也是三觀最容易被人影響的階段。
萬一她真一不小心給他本有端倪的性格火上澆油,直把人帶著一路往極端方向跑怎麼辦啊?!
孝景皇帝曆史上還沒癲公到那種程度啊!王娡可不想直接把人本來對待學術思想、大臣勸諫還稱得上開放包容的優點給帶偏。
“因為宮人隻是宮人——芙兒現在既然都被允許調到妾的身邊,那就是妾的人了。她站在妾的立場上為妾考慮,難道不是她應儘的職責嗎?”
“可殿下是天下的儲君,是太子宮的主君。您對諸夫人的好惡,毫無疑問將會影響全宮上下。您對事物看法的轉變,甚至將要影響到整個天下。”
“我是個見識短淺、勇氣不足之人,隻聽說過千裡之堤毀於蟻穴,所以需要防微杜漸的道理。故而我害怕您因為對我一人的寵愛,反而會危害天下啊。”
王娡伸手摸了摸劉啟的臉,手指特意停留在他眼睛的下方。
“——殿下想要看見什麼呢?”
她輕聲詢問劉啟。
劉邦是個身段柔軟、能屈能伸,為了成就大業丟得起臉,彎得下腰的混不吝老流氓;劉恒也是個以柔克剛,深諳政治上如何四兩撥千斤,行事周密而麵子上總能顯得好看的腹黑白蓮花。
而不論是劉恒還是竇漪房,心裡比較傾向的治國學術都是黃老之學。
這麼一看,不論從基因遺傳,還是父母教育的角度上說,怎麼著也不該養出劉啟這樣一個竟然很能有些“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傾向,完全過剛易折,毫無黃老“柔勝剛,弱勝強”影子的脾氣。
但事實就是這樣,未來孩子的性格都能精準遺傳他爹。王娡除了服氣認命,又不能把如今已經二十二的太子重返童年再教育一遍。
她也就隻能這樣旁敲側擊地勸。
劉啟默然良久。
他那雙生得極好,可以從輪廓想見父母雙方都應當稱得上顧眄煒如的眼睛,此刻就這樣寧和地注視著她,少有淩厲之氣。
“吾終不愛一人以謝天下。”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