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洞內溫暖。
火光將人影高高映在石壁之上,忽長忽寬,搖晃間驅散了浸入山洞的淡淡水汽與濕意。
那兩道影子相距咫尺。
一人散發,腰肢挺直,正行靈打坐,如一道墨繪的投像,黑而靜,在他身側是一個坐得略顯隨意的姑娘,發間綴著的絨花在光影中飄成一團,輕而黠。
她不太認真,隻一會兒便開口:“衛師兄,打坐一定要閉眼嗎?這樣好無聊,明明睜眼也能行靈。”
靜默片刻,一道略清的聲線響起:“行靈時少言,我們要出這幽穀,便得儘早恢複。”
“好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無奈,可略揚的尾音還是暴露了心緒。
林斐然望著壁影,側目看去,秋瞳已然閉上雙眼,可唇角翹起,雙頰微紅,眼角眉梢是掩飾不住的飛揚與靈動。
若是之前,她定然想不通衛常在為何會先救秋瞳,畢竟於情於理,救她都是最為穩妥的法子。
直到看見他們在樹下相擁時,她突然明白了。
心是不可控的,心動則身至,哪有什麼情理可言。
林斐然望著壁頂,微微歎了口氣。
她幼時失怙,後被太徽、清雨帶回道和宮撫養,但因二人忙於宮內事務,無法看顧,便將她送至薊常英的住處,由他代為教導,那時衛常在也在。
年幼的衛常在是安靜而沉默的,一副幼年老成的模樣,衣冠正,身挺拔,像株尚在拔高的小鬆,又性情沉靜,寡言少語,總獨在一隅練劍,如同於風雪中靜待抽條的一樹雛梅。
薊常英的殿中時常隻有她和衛常在二人,幼時的她性情不似現在木訥寡言,以前的她要活潑大膽許多,加之剛上山不久,便時常拉著他下山遊玩。
春過時帶他去摘桃,夏暑時帶他遊湖,秋分時和他打坐野釣,冬至時帶他遍山尋梅。
衛常在天資聰穎、心思剔透,那時的他雖然寡言,卻遠沒有現在那麼冷然,被她打趣時還會抿著唇紅了耳尖。
翩翩少年,如玉如雪,喜歡上他實在是一件太過自然的事。
少女的心思總是蹁躚而莽撞的,林斐然明確心意後,挑了一個時機向他表露心跡。
那日他們在洛陽城邊垂釣,桃花片片,青草幽幽,夕陽打在他的耳廓上,染出淡淡的粉。
他麵容俊秀,如雪冰潔,粼粼波光映在側臉上,晃啊晃的。
“好。”
他如此答應。
是他自己答應的,林斐然既未威逼,也無利誘,她一直以為他們互相有情。
但在此刻,她不由自主想到夢中那句“我們隻是同門之誼”,在遇見秋瞳前,她或許不會信這話。
秋瞳是兩月前入的道和宮。
道和宮矗立於三清山,常年落雪,四季嚴寒,少有人能忍受,即便道和宮是宗門之首,每年上山求道之人與其他宗門相比並不算多,加之選拔弟子極為嚴格,留下來的更是少之又少。
秋瞳這一批新弟子,留下的總共就十五人。
彼時她穿著一身芽綠衫裙,罩著一件白絨披風,一雙烏眸四處打量,加之容貌出色,在弟子中顯得尤為靈動惹眼,初初入門便吸引了不少弟子的視線。
道和宮弟子不分內外門,僅以入門年限分長幼,均一同在小學宮進修,隻除了親傳弟子。
凡是親傳,不論年歲,皆為師兄。
衛常在聰慧毓秀,天資過人,是當之無愧的小師兄,不少人想請他答疑,卻都因那高嶺之花,不可攀折的氣質而卻步。
隻除了秋瞳。
她不畏懼,也並不在意衛常在身上的疏離感,每每向他請教修行之事,俱都喜笑顏開,溫聲軟語,讓人難以拒絕。
秋瞳悟性好,每有所問,必有所得,沒多久便成了新弟子中的翹楚,平日又討師長喜歡,在道和宮內簡直如魚得水,風頭無兩。
至於林斐然麼——
兩月前衛常在邀她上山尋梅,但她心係尋芳長老的病情,忙著在書閣中查資料,便拒絕了,沒過多久又接到急報,便同薊常英一道去了北原除妖,一去兩月。
期間她也向衛常在送過信,卻都未得回複。
她知道,他這是生氣了,可又不知他為何生氣,隻得暫且放下這事,想等回來再說。
再回來,便見到了他與秋瞳在樹下同讀的畫麵。
見她回來,衛常在隻是抬頭,一雙黑眸平靜無波,他稍稍合起手中經卷,不冷不熱道:“你與師兄平安歸來,甚好。”
她沒問書信一事,他也未曾提起。
直到幾日後,林斐然在他書案上看到了那幾封信箋,它們正被幾本符書隨意壓著,艱難露出一角。
她將信抽出,封口處的平安印完好無缺,意味著他甚至未曾開封。
衛常在見狀,語帶歉意:“抱歉,接到後便順手放到此處,竟忘了看。你寫的什麼?”
那時林斐然如同被蒙頭一擊,心中隱有所感,卻不真切,便隻攥著信角,沉默片刻才道:“沒什麼,隻是些報平安的話。”
一切好似就這麼翻頁,他們一如既往,隻是其間多了一個叫秋瞳的少女。
對於她,衛常在總有一分莫名難言的耐心。
甚至於她問何為照海境時,衛常在竟也悉心解答了,甚至還將自己破境時的所思所想重述一遍,大有指導之意。
那時林斐然便知道,或許秋瞳是不同的。
直至今日,她才了悟。
秋瞳當然是不同的,他們這樣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總是一見如故的,即便隻相識兩月,也足以勝過她與衛常在青梅竹馬的情分。
“醒了。”
略顯空曠的洞穴中回蕩著他的聲音,林斐然沒有回答。
秋瞳立即睜開眼:“誰?林師姐醒了嗎?”
耳邊響起一串腳步聲,林斐然還未來得及起身,兩人便已然站到她身側,離得近了,壁頂的影子漸漸拉長擴大,最後重合一處,籠罩在她頭頂。
“師姐,你還好嗎?”秋瞳俯身問她。
“還好。”林斐然聲音微啞,撐著手臂起身,動作不算順暢,但好在服了藥,恢複了不少。
衛常在默然,隻在她起身後將那把雪劍遞給她。
這是他送她的劍,名叫瀲灩。
劍身通白,銀鞘平直,沒有多餘裝飾,比尋常寶劍要長上兩寸,林斐然用起來很順手。
但她沒有立即接過,隻是看著這劍,衛常在也不語,遞劍的手十分平穩,未動分毫。
無聲的沉默蔓延開,隻餘星火爆裂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