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不許失約。”
“好。”
老太太站了起來,拿著一旁的拐杖,緩慢的轉過了身。
“雖然這句話,似乎已經沒用了,但我還是想說一句。”
“抱歉。”
張淑芬:“錯不在你,我也不怪你,怪我們沒生對時代。”
——
段建成頓時如鯁在喉,滿腹的心事似乎也沒有了可以傾訴的地方。
老太太笑著端起了麵前的酒杯:“賞臉喝一杯?”
段建成便也端起了麵前的酒,卻不等張淑芬,獨自一飲而儘。
張淑芬見狀,也隻是笑笑,隨後便也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可眼角卻滑落了淚。
她等他,何止兩年,當年形勢所迫,為了保住敵人犯罪的證據,她不得不被迫舉家移民搬遷,即使到了國外,可無人保護,她想將敵人在華夏犯罪的證據曝光也是寸步難行,張家為此,險些滅族。
那會兒支撐著她走過來的,不是彆人,是段建成的消息。
她屢屢派人回國打探,可無論去了多少人,都是了無音訊。
可後來沒幾年,她還是扛不住壓力嫁給了現在的先生,先生對她很好,用前途和仕途幫她,她才得以將那些醜陋不堪的犯罪事實給曝光。
可以說,沒有先生,她活不到現在。
而對段建成,她似乎也該說句抱歉。
天色漸晚,張淑芬和段建成都有了幾分醉意。
老太太的臉上甚至還有了幾分紅暈,她說:“是我對不住你,若家國安定那幾年,我能回來看看,興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段建成側過頭,都一大把年紀了,眼淚卻怎麼也控製不住。
他擦了眼淚,伸出略微有些顫抖的手:“不說那些了,不說了,咱們喝酒...”
“段建成同誌,躺在床上那幾年,很辛苦吧?”
段建成看著張淑芬,眼前這個近八旬老太似乎和當年他記憶中的人重合了。
那年京都還沒受到戰火侵襲的時候,是很美的。
他們每個學生都有著一腔熱血,他們一群人從天南地北而來,齊聚京都求學,開學的時候,是張淑芬接的他。
“曆史係的同學是吧?”
“你叫什麼名字?”
“建成,你這名字還怪有意思的。”
“我叫張淑芬,是新聞係的,今年大二。”
“以後,你就叫我淑芬學姐吧,有什麼不懂的,歡迎隨時來問我。”
後來國不是國,家不是家,身邊的人接二連三的倒下,一封又一封的書信送到段建成手上,卻是大哥,二姐,死在敵人的炮火之下,後來一封接著一封,父親,母親,三哥,三姐,四哥...
段建成開始害怕接到書信,每天拚了命的學習,在第二年,力排眾議從曆史學轉到物理係學習。
所有人都在反對,可淑芬學姐說什麼呢?
“建成,我知道你的信仰,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建成,前路漫漫,我願與你同行。”
後來,他們徹底沒有學校了,沒有家了,連國都要沒有了。
段建成走上了父親,哥哥們的老路,棄文從武,即將出征前夕。
那個黃昏的海棠樹下,是他們曾經的最後一麵。
“建成同誌,今日一彆,不知你我何時能夠再見,若來日華夏太平盛世,你我還在這裡,履行你未完成的約定。”
“約定?”
張淑芬靦腆一笑,隨後將脖頸上的項鏈摘了下來,那是一個黃金做的平安扣。
“以此信物為證,天地可鑒,張淑芬今日與段建成定下百年之約。”
“建成同誌,從今日起,我是你的未婚妻。”
“無論戰場再難,我等你活著回來,娶我。”
“建成同誌,等凜冬過去,願我們在紅旗下相遇。”
他們在黃昏餘暉下相擁,他允諾,將身許國,將心許張小姐。
最後,段建成沒繃住情緒,一個小老頭坐在那哭得傷心。
不知過了多久,段建成終於控製住了情緒:“見笑了。”
張淑芬卻也隻是含笑點頭:“我此生最後一個願望,就是希望看到孫子孫女們都幸福,青鳶的婚事,拜托了。”
段建成連連擺手:“彆這樣說,原本也是應該的。”
於是,張淑芬站了起來。
“建成同誌,莫要送了。”
段建成本也想跟著站起來的,但終究又落了座。
“我想,您的太太應該不是很希望知道我們的過去...”
段建成心口一抽:“張小姐與我不過是同學情分,何來的過去?”
“謝謝。”
張淑芬:“硝煙裡,我們曾並肩作戰,建成同誌,不必遺憾,興許來生,你我會在彼此的生命裡重逢。”
“再見。”
說完,老太太轉身就走,背影雖蕭瑟,步伐卻堅定。
他們在今年的冬季重逢,卻沒有誰再站在彼此的未來裡。
重逢,原是為了故人再次彆離。
包廂裡靜悄悄,段建成笑了一下,一如當年,他在海棠樹下對張小姐說的那句:“淑芬同誌,再見。”
段建成又想起了他從軍第一年,收到的淑芬第一封來信。
他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了,如今回憶,一字一句,卻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親愛的建成,見字如晤,不知我這般稱呼你,可會讓你覺得冒昧,可思念如同跗骨的蟲,讓我不得不在深夜點燈為你提筆。
我畢業後當了記者,不僅因為記者能夠揭露敵人醜陋的罪行,還能第一時間收到你們的捷報,我心憂前線將士,亦心憂你。
京城入了冬,冬天是寒冷的,他會封凍一切鮮活的,雀躍的生命,但我的心是滾燙的,我仿佛看到了勝利就在來年春,親愛的建成,不要怕嚴冬,要擁抱,要炙熱的心和滾燙的血相貼。
親愛的建成,願你一切安好,等京城解放,我們終會在紅旗下重逢。
那封信,是他唯一剩下的東西,那個平安扣遺失在了戰場,他曾數次跟著清理戰場,都沒有再找到那枚平安扣。
就像...
他們此生,即使再見,也無法再愛。
愛這一字,過於沉重,他同淑芬此生都從未對對方講過,可那年學校的抽屜裡,有他親筆寫下的婚書,但還未送出去,就匆匆上了戰場。
送不出去的婚書,找不回來的平安扣,青鳶和段野的婚姻。
生於亂世,此生身不由己。
此刻,他竟也生出一點盼望來生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