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居正要做天下人的官。
西花園裡,此言一出。
嚴紹庭便立馬眼神曖昧的看向了對方。
倒是海瑞臉色緩和了些,眼裡更有些奸計得逞的神色。
見二人一時間都不說話,張居正乾咳了一聲,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沉聲重述:“為官一任,當為天下百姓,這個道理我張居正如何不懂?”
嚴紹庭眼神又瞄了下張居正,隨後斜覦向海瑞。
他倒是想到了一句話。
大明的百姓不能沒有海瑞,而大明不能沒有張居正。
這一刻倒是讓他有些分不清此刻眼前兩人,是否還能應上這句話。
而逼著張居正當眾表態的海瑞,也終於是露出笑容:“我與叔大一同為官也有不少時日,自然是知道叔大的誌向,這一點我自知曉。”
張居正哼了聲:“既然知曉,又何必如此逼我說出?”
他知道先前海瑞說那些話,其實就是為了讓自己能在對付華亭徐家這件事情上不要留情麵,更不要礙於過往和徐階的師生情誼而手下留情。
這等道理自己如何不明白?
見張居正說了出來,海瑞也沒反駁,隻是笑眯眯著。
嚴紹庭起身上前拉住兩人,走到一旁已經擺上酒菜的桌案前。
他先從桌上拿著兩隻裝滿酒的酒杯,送到海瑞和張居正麵前,然後才又自己捏住一隻裝著酒的杯子。
“不論如何,今日終究是給剛鋒兄送行的。皇命難違,就算我等知曉這是江南在京官員的調虎離山之計,卻也隻能應下。”
嘴上雖然如此說,但嚴紹庭還是有些不明白,將海瑞調離江南召回京師這樣的事情,明眼人都知道是江南在京官員所為,也清楚其目的究竟是什麼。
但偏偏,老道長好似看不透一樣的就點頭同意了。
但凡徐階他們將這件事情提出來後,老道長能稍加質疑,然後都不需要自家的老嚴頭出麵,已經被自己拉下水的高拱和楊博他們就會堅決反對。
可結果偏偏就是剛上任應天巡撫才一年,便要大乾一場的海瑞被離奇召回京師。
張居正看了眼杯中酒,而後目光閃爍著幽幽開口:“恐怕還是咱們這位陛下不想南邊鬨出大亂子來……”
嚴紹庭立馬看向對方。
這已經是誅心之言了。
海瑞更是麵色一沉:“此番終究是要奉旨回京,無論京中如何,待我回去後自然就能清楚。若……”
他看向了方才有那誅心之言的張居正。
“若當真是陛下聖意,我海瑞自當上書力陳勸諫聖君!”
這隻怕是難了。
嚴紹庭心裡嘀咕了一聲。
要真是徐階等人提議,老道長不加思考有所顧慮的就同意了,那海瑞如何勸諫都沒用。
張居正亦是搖了搖頭:“還是莫要莽撞,亦如我等此前所說那攤丁入畝諸事,豈不是也要留待往後再議?如今……我等勉力而為便是,要緊的還是保全自身,占據高位。”
這話也算不上暗示了,直接就是攤牌了。
他們三人要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要等到往後才能推行。
簡而言之。
現在這位皇帝配不上他們的宏圖大誌。
見海瑞還是臉色不悅。
嚴紹庭立馬笑著舉杯:“不論怎樣,這杯酒是不是該喝下去了?”
張居正亦是立馬笑聲附和:“對對對!該是滿飲才是!”
見兩人都如此,海瑞也隻好將心中的不滿化為動力,直接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隨後便抓住桌上的酒壺。
“喝!”
……
“咕嚕咕嚕……”
時間轉瞬,如白駒過隙。
運河上,途中水關驛站。
河水隨行船卷動,撞擊棧橋,發出悅耳的聲音。
奉旨自京中南下,徹查南京官場腐敗問題的三法司官員之一,都察院禦史高瀚文,帶著自己那副極具特色的寬臉大胡子站在棧橋上,看著一隻掛著官旗的官船向北而去。
“老爺,這位海老爺當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啊,同為台院官員,老爺以後生晚輩之禮拜見都不接見。”
在高瀚文的身後,其幕僚師爺麵帶不滿的嘀咕著。
高瀚文搖了搖頭,回頭看向跟隨自己的年輕幕僚。
是的。
如今已經在都察院混的風生水起的高瀚文高老爺,也是有幕僚的人了。
雖然隻是個未能考中舉人又囊中羞澀,不得不委身為他人幕僚的年輕人,雖然情商也確實有些低。
但高老爺好歹是成了有幕僚的老爺了。
高瀚文伸手探入自己的袖中,捏到了一份書信。
他低聲道:“見或不見不過是個場麵,如今未能得見卻也勝過見麵了。”
年輕的幕僚顯然不懂這話的含義。
他側身頷首,疑惑道:“此次內閣行文三法司派遣官員南下徹查南京有司,為何您卻偏偏要獨自先行,難道是要打那邊一個措手不及?”
運河上,水波不歇,官船首尾相連,民船亦是穿梭其間。
隨著朝廷開海,首推民間出海行商,各地的貨物便越來越多的運往沿海市舶司所在府縣。
地方上的商戶百姓賺到了更多的銀子,運河上的漕運人員自然也賺的更多。
當然,大多都是黑錢。
將沿途所見運河漕運如何腐敗的事情暗記心中,高瀚文未曾懊惱,甚至仔仔細細的對著年輕幕僚解釋:“錯,你又錯了。”
年輕幕僚歪著頭,臉上愈發疑惑:“小的又錯了?”
高瀚文點點頭:“你說本官先行是為了殺南京有司一個措手不及,這是錯的。因為不需要本官先行,那邊的局麵其實早就已經定下來了,懂嗎?”
年輕人的才學其實很不錯,隻是從小家貧,加之情商不夠,所以這些年一直考不中舉人,這讓高瀚文想到了曾經的自己,哪怕是高中進士入朝為官也心性單純無知。
亦如如今眼前這位年輕的幕僚。
也正是因此才讓自己起了惻隱之心,將其收為幕僚,實則更多的時候算是收了個學生。
年輕幕僚皺眉思考了片刻,才忽然眼前一亮:“是因為嚴賓客!”
高瀚文的臉上終於是露出一絲滿意。
他點了點頭。
年輕幕僚便也笑著說:“因為嚴賓客還坐鎮江南,即便海撫台被召回京師,南邊也照樣無虞。正因如此,老爺這一趟與三法司奉旨南下,並不需要什麼手段,隻要順著嚴賓客已經做好的事情繼續查辦下去將那些人定下罪名即可。”
“還是錯了。”
高瀚文依舊是麵帶笑容的搖著頭,看向一旁的棧橋,等待著自己所乘船隻再次揚帆、拉船的纖夫準備就緒,繼續起航南下。
幕僚有些繃不住了,哭喪著臉張大嘴巴:“學生又錯了?”
他實在有些想不到自己又錯在哪裡了。
高瀚文卻是不急不慌,輕聲詢問著:“那你說說,若我隻需要順著嚴賓客已經定下的事情往下做,去查辦南京有司官員,將他們一一定罪,又為何要先行一步呢?又如何顯得如此急匆匆?”
年輕的幕僚滿臉糾結。????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不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