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這些人開口,嚴紹庭已經是輕咳了一聲。
他沒有回身,隻是手中拿著一隻細棒,挑逗著鳥籠的鳥。
“說起來,當下國朝再沒人比本官位高了。離京前,家祖也時常說,國朝為官,要求一個穩重為先。家祖還說,本官年輕,這朝裡朝外的事情,很多都是沒經驗的。於此,本官也是深以為然,且始終是小心翼翼的做事,不願因為本官年少,受恩而掌重權,並引起一地動蕩。”
趕來的眾人瞬間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眼巴巴的看著在憑欄處似是自說自話的嚴紹庭。
而在樓裡,徐鵬舉則是目光玩味的掃了一眼這些趕來的人,心中嘿嘿一笑。
嚴紹庭又說:“這一次本官奉旨南下,也算是本官在朝當差做事以來,頭一次離京辦事。原本以為,這一次辦事本官既有皇恩聖旨,也有朝廷諸公助力,加之本官總理六省,想為國家社稷做一些事情,應該是不難的。可等本官真的來了,才發現原來做事真難,於是本官就在想啊,為什麼明明是要做為國家社稷的好事,卻這麼難呢?以至於朝廷還要再派三法司欽差,查辦江南,鬨到今日也死了不少人,不少人家更是破家滅族了。本官就在想,這到底是因為好事不能做?還是有人不讓朝廷做些利國利民的好事?”
咣當。
一陣悶響聲。
進到西花園,登上這一覽閣的江南士紳大戶們,終於是臉色慌張不安的跪在了地上。
但不等他們開口,說是因為自己糊塗之類的辯解之言。
嚴紹庭已經是踩著點搶先道:“後來啊,本官終於是想明白,這是真的有人在對抗朝廷,在地方上行結黨營私的事情,以圖阻擾朝廷去做那些本能利國利民的好事。於是,本官又在想,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人?”
說完後。
嚴紹庭終於是轉過身,看向身後那些跪在地上,臉色倉皇不安的江南士紳大戶。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
好似是才發現這些人是跪在地上的一樣。
嚴紹庭麵露疑惑,連忙開口:“諸位今日前來,何故都跪在地上,如今已然入秋,莫要著涼了。”
眾人低下腦袋,坐在樓內的徐鵬舉則是嘴角抽了抽。
然後嚴紹庭好似是恍然大悟一樣,舉手連連拍打著自己的額頭,驚訝道:“諸位江南賢良不會是以為,本官先前是在說伱們吧!快快起來,諸位可是誤會本官啦!快起來,莫要日後傳出本官欺壓諸位的話來。”
嘴上如此說著,可嚴紹庭卻已經是坐在了憑欄下。
而眾人卻是懵了。
這算是怎麼回事?
原本他們都做好了從自己身上割肉的準備,也做好了低頭認罪認罰的準備。
可現在,嚴紹庭一上來說了一籮筐的話,最後竟然不是對著他們說的?
有那膽大有心思活絡臉皮厚的人,仍舊跪在地上,卻是抬著頭擠出討好的笑容,解釋道:“我等乃是久仰小嚴閣老大名,仰慕許久,今日終於得見小嚴閣老,便立馬被小嚴閣老之雄姿英才折服,不經意便生出了跪拜的想法。”
憑欄處,王錫爵眼角抽抽。
做人能到這一步,也是人才了。
張居正卻是全程麵無表情,心裡盤算著這幫人的骨子軟硬程度。
至於朱時泰?
他眼裡沒有這幫人,在他這種真正大明勳貴核心圈子的人來說,除了皇帝和朝中寥寥數人,旁人是入不了他們眼睛的。
嚴紹庭笑了笑,揮揮手道:“原來如此,那就快快請起。諸位都比本官年長,今日恰好無事,本官倒是有機會能與諸位討論一下這人生諸事,還望諸位不吝賜教。”
和嚴紹庭討論人生?
眾人心中又是一愣,雖然是按照對方說的站起身,卻個個都是彎腰躬身,姿態恭順謙卑。
“小嚴閣老雖然年少,可卻也是年輕有為,國朝之中,這些年也無人能及小嚴閣老。這人生諸事,恐怕小嚴閣老看的也比我們更高更遠,賜教不敢當,小嚴閣老有何善言,小的們洗耳恭聽。”
嚴紹庭看著一直在主動為自己說的話解釋的那人,臉上微微一笑,而後緩緩開口:“本官想說的是……江南士紳大戶侵占百姓田地一事……”
噗通。
原本剛剛站起身沒多久的眾人,在聽到嚴紹庭嘴裡吐出來的話後,又一次的齊齊跪在了地上。
頭前幾人抬著頭,臉色難看,正欲開口解釋,說出他們的準備和能讓渡出來的利益時。
嚴紹庭依舊是搶先道:“這又是何故?諸位難道是以為,本官要說你們侵占地方百姓田地的事?”
一張張臉扭曲在一起。
一雙雙眼睛眼巴巴的看著嚴紹庭,已經變得有些委屈。
他們可不就是以為嚴紹庭是在說這事。
這一驚一乍的,可遠比直接說他們有罪要罰他們來的更刺激和嚇人。
嚴紹庭嗬嗬一笑,站起身走到了樓內。
“瞧,這不就是本官原本要說的人生之事。”
“本官是堅信聖人所言,性本善之論。”
“你們這些人過去侵占百姓田地,如何又能讓本官在意?南京城裡如今也不是隻有本官在,還有那個高翰文在,你們做了些什麼事,自然有他會去查清,該殺的殺,該罰的罰。本官不過是總理六省錢糧倉儲之事,兼巡按地方。”
話是從嚴紹庭的嘴裡說出來的。
汗是在跪地的人臉上流出來的。
嚴紹庭又笑著說:“本官想的是,既然聖人都說人性本善,那你們這些人一開始也不可能就會想著去侵占百姓田地的。這不是本官為你們開脫,也不是本官要放過你們的理由。”
這一刻,嚴紹庭也終於是亮明了態度。
有人終於是受不了了。
抬起頭,猶豫片刻後便大聲道:“小嚴閣老想要我等做什麼,隻管說明便是。我等今日既然來了這裡,便是已經做好了認打認罰的準備!隻求小嚴閣老能饒我等一條性命,能再活幾年光陰。”
“我等認打認罰!”
“……”
眾人齊呼。
嚴紹庭臉上的笑容卻是戛然而止,忽然開口:“本官隻是想知道,善惡有頭,這江南十二州府,惡有大小,想來首惡是誰,你們這些人才是最清楚明白的。”
“本官也隻希望你們能與本官,與朝廷,與皇上好好的說一說。”
“大明東南半壁江山,江南十二州府。”
“誰人最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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