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龍灣碼頭上見了徐階一麵,嚴紹庭突然就很想殺了對方。
可如同對方所說的一樣,正是因為見了這一麵,便注定自己已經沒了殺他的可能,更何況自己還讓王錫爵給了對方一袋子銀錢。
望著外麵愈發密切的雨幕,不斷蒸騰而起的水霧。
嚴紹庭麵色沉重:“老奸巨猾之徒!”
前來傳訊的齊大柱不太明白,回頭看向徐階一家人消失的方向,殺氣騰騰的開口:“賓客想要除掉此人?咱們弟兄可以悄悄的……等他們一家人出了南直隸,尋個山間林地便是。”
對於齊大柱而言,殺幾個人而已,算不得什麼難事。
更何況這個徐階一家子也算不得什麼好人。
王錫爵卻已經反應了過來先生為何會說現在殺不得徐階一家人。
他的臉上也帶著難色:“這一次算是讓他和剛峰先生一樣,以身入局了。齊百戶你們是動不了了,徐階今日和先生在此見麵,並未遮掩,知道的人不知有多少。但凡他路上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反而會讓人覺得不是我家先生做的,也隻能是先生授意所為。他這一次……就是求一個自保。”
年輕的進士官也不得不佩服,徐階這等官場老人的經驗和手段是多麼的老道。
嚴紹庭臉上帶著些晦氣,如學生王錫爵說的一樣。
如果自己沒有見徐階,而徐階路上出了什麼事,甚至即便自己真的暗中授意,讓齊大柱他們下手除掉徐家所有人,也不會有人怪到自己身上來。
徐階這一趟要見自己,就是為了讓他一家這趟南下之路走的更太平一些。
誠如徐階先前所言。
自己在南京不動手,也完全可以授意戚繼光那邊製造一起倭寇洗劫的案子,用來掩飾徐家人死亡。
可這卻不是嚴紹庭最煩憂的事情。
畢竟徐階已經徹底倒台了,徐家人三代之內都沒法科舉入仕。
隻要自己在朝一日,就能保證這條旨意不會更改。
他真正關心的是,如今朝廷開議新政,徐階那些遍布天下兩京一十三省的門生舊故。
嚴紹庭看向齊大柱,招了招手。
齊大柱會意上前。
嚴紹庭便伸手從桌上拿起一隻空的碗,為對方倒了一杯涼茶:“坐下喝些水,再說京中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齊大柱很老實的喝了一碗水,直接伸手抹了把嘴巴,便開口道:“朝中前些日子文武百官爭議新政,忽然反對的聲音都停了下來。隨後沒幾日,就突然鬨出了京中百官上疏抨擊朝廷的奏疏,眼下已經到了愈演愈烈的地步。沒人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麼,也沒人知道他們下一步準備怎麼做,現在京裡已經是一團亂了。各部司的屬官也都已經無心差事,不少人甚至都已經被接連無故彈劾,隻能忙於應對彈劾,上疏自陳。”
王錫爵眉頭頓時一皺,彎腰低頭看向自家先生:“先生,他們這是準備拖著整個朝廷都停擺啊。”
按律。
凡官員被彈劾,都要上書對彈劾的內容做出回應和解釋,用來自證清白。
這擺明了就是大家都彆乾活,每天上衙就等著通知自己有沒有被彈劾,然後立馬開始寫奏疏自辯。
嚴紹庭目光中閃過一道殺氣。
“昌平那邊有什麼消息沒有?”
齊大柱搖了搖頭,隨後又說道:“太師自朝中榮退後,便在書院與三位老夫子組牌局,一開始還手氣不錯,但後來慢慢就輸得多贏得少了,卻還是樂此不疲。內閣的那位袁閣老似乎一直等著太師發話,才會在新政的事情上表態,李春芳好像是在尋求自保,如今就隻剩下高拱一個人撐著內閣。”
“先生是否要安排準備回京的事宜?”
王錫爵在旁默默的問了一句。
年輕人覺得,朝廷已經到了這等局麵,雙方開始不再針對新政的問題去討論,而是轉進到直接攻擊對方。
先生要是再不回去,隻怕朝廷還要出更大的亂子。
畢竟。
新政其實才是先生真正要做的事情。
這一點,王錫爵很清楚。
嚴紹庭卻是搖了搖頭,臉上原本隱瞞的神色消失不見,笑著說道:“送個消息回去,告訴家裡,我的俸祿往後都送到老爺子那裡,讓他拿去以作賭資。”
王錫爵頓時麵露疑惑,對此顯然沒有看明白。
齊大柱則是老老實實的點頭:“今天就將消息送回去。”
嚴紹庭這時候才看向眼前這位年齡其實比自己還要大一些的學生,招了招手。
王錫爵乖乖的坐在了一旁的長板凳上。
“知道這個時候京中局勢會如何發展嗎?”
王錫爵搖搖頭,卻又很快點頭回道:“回先生的話,京中局勢會越發的混亂起來,然後就是京中各部司徹底沒有精力處置本衙差事,最終就是天下各地官府都會被拖進朝堂上的紛爭之中。”
這一點他倒是能看的明白。
嚴紹庭嗯了聲,臉上帶著幾分認可。
他又問道:“那如果到時候朝廷真的內外皆陷入紛爭之中,又會如何?”
王錫爵這時候臉色變了下,有些緊張:“天下……恐怕就要出亂子……”
嚴紹庭卻是笑著說:“那他們會讓天下真的出亂子嗎?”
王錫爵沉默了下來。
這個問題顯然有些不好答。
嚴紹庭此刻卻當真如同一個好先生一樣,開始諄諄教導著:“天下,我大明這兩京一十三省,你可以給看作是一桌飯餐。如今,桌子邊上都已經坐滿了人,誰都能從桌子上混到一口吃的。他們隻是不願意讓彆人吃的更多,或者不願意讓彆人吃到。但他們也絕對不會允許,真的有人將整張桌子都掀翻,弄得大家都吃不了飯。”
這一點。
要不了百年,就會有見證。
雖然那時候,桌子邊上有不少人換了張桌子,可那是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
所以說來也是可笑。
這些既得利益者,往往總是不願意打破現狀,但同樣也是最不願意現狀被彆人破壞的。一旦真的出現了破壞者,他們反而又會成為最拚命保護當下局麵的人。
隻是這些人在幾十年後沒有想到,滿桌子的飯餐,最終還是因為他們給掀翻了。
王錫爵還是不太明白,卻小聲開口:“所以先生的意思是京中的紛爭不會持續太久?他們即便是反對新政,也不可能真的讓天下出了大亂子?”
嚴紹庭冷笑了一聲:“朝廷的亂子算得什麼亂?這天下,百姓們依舊在忙著春耕秋收,甲長、裡長依舊在承擔官府攤派下去的賦稅徭役,朝堂太高也太遠,離著天下也同樣的遠。”
其實這話是有悖論的。
因為他說的這種局麵,是朝廷陷入到沒有實質性的紛爭,才會出現的事情。
可一旦是朝廷針對某種具體的事情,而產生的爭鬥,則定然會波及到地方百姓頭上。
但現在,朝廷因為開議新政而陷入紛爭和動亂之中,很顯然並不會立馬影響到地方百姓。
王錫爵聽到這裡也終於是明白了些:“所以先生是認為,現在朝廷看似是亂作一團,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其實並不會有什麼影響?所以,先生當下也就不用急於回京?”
經過解釋,王錫爵自然是清楚了。
既然先生認為當下京中的亂子並不是問題,那現在回京反倒會讓自己惹上一身麻煩,與其如此還不如繼續留在南京這個遠離朝堂的地方。
按照這個邏輯去想。
那先生要將自己的俸祿都抓給太師,自然也是不想太師陷入朝堂紛爭議論之中,可以從容的留在書院裡繼續打牌。
嚴紹庭卻又笑著搖了搖頭,因為他看到了外麵的雨幕水霧之中,有一行人正在快速的走過來。
他當下便眯著眼說道:“咱們不回京,不代表彆人不能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