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
嘉靖穩穩的坐在了西安門前擺放著的禦座上。
他比從前任何一次,都坐的更加平穩,心中也無比的平靜。
廷杖。
那還是自己幾十年前使用的手段。
其目的就是為了壓製住這些文臣。
所謂三棍打散臣黨心,無外乎如此。
但是現在。
也就是在今日。
嘉靖感受到另一種統治這個國家的方式。
不威自怒。
莫不如是了。
這樣的感覺,是全新的,是充滿了新奇的。
這種什麼手段都不用,便隻是堂堂正正的碾壓過去,讓人莫敢言語,所帶來的爽感,是自己坐了四十五年皇帝寶座都從來沒有過的體會!
這是對朝堂徹底掌控在指掌間的感覺。
嘉靖的身體不由微微向後靠著,雙眼平靜的注視著眼前的臣子們。
禮部尚書嚴訥在被震懾之後,此刻已經醒悟了過來。
他慌不擇路的在地上爬行著。
“陛下!”
“皇上!”
“皇上!”
“臣……”
噌。
兩名原本勒馬停在路邊的龍虎軍騎兵,悄無聲息的駕馬上前,兩杆長槍斜劈寫來,一左一右壓在了嚴訥的脖頸上。
刀兵加身,瞬間驚的嚴訥渾身一顫,後背汗毛林立,兩股顫顫。
嘉靖輕蔑的看了一眼醜態儘顯的嚴訥,語氣平靜道:“諭:禮部尚書嚴訥臣職不端,貶為庶民,永不錄用,即刻遣返回鄉。”
皇帝的聲音剛剛落定。
站在他身邊的呂芳側目看了黃錦一眼,後者便立即揮了揮手。
當即就有兩名東廠的番子衝到嚴訥麵前,也不說話便徑直將其官帽奪走,隨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押住這位禮部尚書讓西安門大街外拖走。
全程靜默,寂靜無聲。
一位堂堂正二品的禮部尚書,就這麼被皇帝以臣職不端廢黜成了庶民,還剝奪了對方日後可能起複的可能,直接永不錄用,更是半點情麵不留的命其即刻回鄉。
高拱的眉頭都快要能夾碎米粒了。
一麵是今日西安門前百官跪諫被鎮壓了下來。
一麵卻又是皇帝竟然已經開始不通過與內閣商議,更不經朝廷就直接降下口諭廢黜了一位禮部尚書。
亂了。
全都亂了!
皇帝不顯山不露水的強勢,壓得高拱喘不過氣來,更忘了該如何去與皇帝爭辯一二。
難道要請皇帝寬恕嚴訥今日之過?
高拱心中很清楚,今天鬨出這樣的事情,自己這位內閣首輔的責任是不可能少的。如今皇帝親自出麵壓下跪諫的百官,卻始終都沒有提及他這位首輔,已經是很給他麵子了。
西安門大街上。
眾人沉默,唯有被罷官廢黜成庶民的嚴訥,在那不斷的叫喊著。
忽然那叫喊聲也消失不見了。
嚴世蕃在離著禦座較近的位置,不斷的觀察著皇帝的神色,以及在場人對皇帝今日全然不同表現的反應。
終於。
這位刑部左侍郎站起身,引來眾人注視。
而嚴世蕃則是走到了群臣之前,雙手一抖官袍便跪拜了下來。
“聖君在上,聰睿英斷,有堯舜之姿,臣甘拜臣服。”
“今歲伊始,皇上降旨,開議新政,朝野熱議,皆盼新政,如久旱之地,似經年枯木,無不是翹楚以盼,期皇上降下新政甘霖,澤被萬物,滋潤天下。”
“而今朝中有政見不同者,臣下竊以為此等人也,當非顧慮新政利弊,實則乃是道貌岸然之輩,假借議論新政彰顯其忠心朝堂之狀,好讓他們能續保前程,不為新政所害。”
“小臣鬥膽諫言,我朝有皇上聖明英斷,今日在此跪諫,行沽名賣直之舉各色官僚人等,當一一問責罷官廢黜,方能彰顯我皇威嚴,聚天下人心,行革舊鼎新之政,成本朝盛世景象,開大明萬世太平!”
不論如何。
嚴世蕃現在是看的明白看的清楚,皇帝現在就是心在新政之上。
所有反對新政的人,現在都是皇帝的對手和敵人。
那自己作為大明眾所皆知的忠良之臣,自然是要替皇帝分憂,為皇帝說出不能直接說的話。
就比如將今日在這西安門前跪諫的所有官員,統統打包趕走。
而在嚴世蕃開口之後,如他一樣心思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
當即便有眾多原本就支持新政的官員,立馬起身上前,跪拜在地,叩請皇帝處罰今日跪諫官員,立即推行新政。
到了最後。
在這禦座前,已經有大半原本是坐在軟凳上的官員,跪請新政。
嚴世蕃見皇帝依舊不曾開口。
他便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最前方的高拱三人。
“高閣老,袁閣老,李閣老!”
“三位閣老皆受皇恩深厚,執掌內閣中樞,總領朝堂百官,督查天下官吏。輔臣者,當上察聖心,下聽民意。如今朝野內外,凡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皆無不熱盼國家新政,利萬家燈火,安黎庶之心。”
“三位身負重任,權在顯赫,位在尊榮,如何至此不發一言?”
“難道是要坐觀顏色,投機取巧?”
嚴世蕃才不管高拱他們三個是不是內閣大臣的身份,開口就直接給這三位扣上了一頂大大的帽子。
高拱心頭煩悶的回眸看向嚴世蕃,這廝就是根攪屎……
不對。
高拱臉色陰翳的冷哼了聲,而後才抬頭看向上方的皇帝。
“皇上,國家興旺,在守正,亦在因時製宜。如今朝廷再無積欠,國庫充盈,兩京一十三省吏治整飭經年,但天下百姓仍困貧,朝廷軍備仍廢弛,自當開新政,革舊鼎新。”
新政是必須要旗幟鮮明表示支持的。
而且高拱自己本來就是想做事的人。
這一點他必須要清楚的說出來。
然後,高拱卻是話鋒一轉:“今日西安門外百官跪諫,雖說乃是因反對新政所致。其行衝撞宮闈,其言冒犯聖君,但此間臣僚,皆受皇上欽點拔擢。朝堂之上,官員無數,天下文官更是數萬,如何又能政見一致。如今朝廷當行新政,正是用人之際,如何能因此而儘數廢黜?皇上聖君在世,如今更是銳意進取,有開拓之心。臣屬雖有不端,然皇上若施寬恕之心,則當收群臣儘忠之心,方能使其知錯就改,朝堂上下同心戮力,達新政盛世之期許。”
這一刻。
高拱想到了嚴嵩,想到了徐階。
這兩人,過去在內閣都位次自己之上。
那時候自己還沒有什麼感覺。
如今坐在首輔的位子上,他卻突然回想起那一日徐階所說的話。
為臣者,尤以首輔而論。
不過是那兩頭不討好的媳婦兒。
自己如今也是如此。
既要態度明確的支持皇帝開行新政,又要設法保住這些今天差點氣死自己的官員們。
相較於成了兩頭不討好的媳婦兒。
袁閣老就很輕鬆的開口:“皇上聖明,曆來英斷,臣智短缺受皇上隆恩,簡拔中樞內閣,當俯首以尊聖裁。”
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