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紹庭滿臉的悲憤。
以至於眾人有那麼一瞬間出現了短暫的恍惚。
看看悲憤不已的嚴紹庭,再看看他老子嚴世蕃。
眾人心裡不由嘀咕了起來。
這樣的言行,不該是嚴東樓這廝才會有的嗎?
難道真的說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朱載坖則是眼神茫然的注視著嚴紹庭。
大行皇帝的遺詔,其實對他來說也就是一個走過程的事情而已。
內閣和禮部今日拿出來的遺詔,雖然上麵的內容有些偏頗,但其實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過嚴紹庭既然這個時候站出來。
那麼若是能讓先帝的遺詔變得更好一些,也未嘗不可。
隻是他有些不懂,嚴紹庭為什麼會拿著遺詔的事情當眾和內閣計較起來。
嚴紹庭卻已經是滿臉悲切道:“天地君親師,君父在上,臣民在下。然而,君臣皆為人。內閣及今日列位,皆為人臣,居於京中置辦宅院。列位上官,若遇家中宅院屋舍老舊被毀,難道會放任不管,以其廢墟停於宅院之中乎?必定是出錢雇人,用工買料,重修屋舍。”
“人臣如此,在上君父,則紫禁之內為君父之家宅。君父家宅年久失修,進而垮塌,或雷火毀,是否應當修之?亦或以滿地狼藉停置宮廷之內?”
“左傳亦有雲,國之大事,在祀在戎。敬天拜地,營造宮觀,乃為敬天禮法,亦如人臣家宅之內祠堂、佛堂,又有何區彆?”
“既如此,今日此份草擬遺詔,何以能言先帝歲興土木,暗指先帝驕奢?”
文華殿內,嚴紹庭長歎一聲。
目光甚為悲憤的看向李春芳和禮部尚書高儀,然後轉向首輔高拱。
“元輔,下官悲切之於先帝,或有言辭偏頗,但下官此番之言,元輔以為如何?”
高拱臉色凝重。
李春芳則是滿心激憤。
詭辯!
他嚴紹庭今日就是在這裡詭辯。
什麼人臣在下,是為人。君父在上,也為人。
就因為這樣,所以皇帝修建宮宇精舍,就不能算作是驕奢浪費。
這不是純純的狡辯嗎。
可李春芳卻又啞口無言。
因為詭辯有時候就是這麼的好用。
他要是反駁的話,說不定嚴紹庭就會提議查一查自己家這些年有沒有修繕家宅屋舍。
人人都知道先帝在世時,大肆修建宮殿精舍,浪費了國庫和內帑無數錢糧。
可嚴紹庭說的話,卻又讓他們無法反駁。
無力感,油然而生。
高拱也隻能是點頭道:“潤物所言,屬實在理。臣下修繕家宅,又安能苛責君上行非人事?不過……”
有了高拱捏著鼻子認下。
嚴紹庭立馬說道:“不過,下官卻也是想起當初海務總督大臣張居正在京之時所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延伸,便是凡事皆有克製限度。諸如先前,工部重修萬壽宮,下官亦是參與其中,與工部雷尚書一同督辦此事,彼時重修花費便不到二十萬兩。如此般,自當是無有紕漏的。”
在場的工部尚書雷禮,當即笑著附和道:“嚴賓客說的這件事,其實也沒過去幾年。當時重修萬壽宮,之所以僅僅花費二十萬兩,也正是因為有嚴賓客的提議。”
見嚴紹庭說到前幾年重修萬壽宮的事情。
高拱臉色相對緩和了些:“如此,宮中往後自然也是以此為例。至於今日這份遺詔上這句涉及先帝歲興土木之言,自然也是要劃掉的。”
他之所以緩和下來,也是因為嚴紹庭沒有漫無目的的胡亂說話,最後還特意提了需要節儉做事。既然如此,劃掉一句先帝歲興土木,警惕新君浪費的言論,自然無有不可從遺詔上拿走。
見高拱都如此說了,李春芳也不好再在這件事情上抓著不放了。
不然的話有這句先帝歲興土木在,自己倒是能借機在新朝,對嚴家發起彈劾。
畢竟當初先帝在世時,宮中大多數的營造,都是時任工部侍郎的嚴世蕃主持操辦的。
且不說天子有沒有罪,能不能罰。
如今先帝都駕崩了,那麼有問題,自然就要追究當時官員的責任了。
至少李春芳是這樣打算的。
如今見自己幾樁伏筆都被戳穿,李春芳隻能是側目問道:“嚴賓客今日因悲切感念先帝,出言遺詔之事。如今既然元輔與我等都覺得,嚴賓客所言不假,隨後也定然將遺詔上這幾處修改。不知嚴賓客,今日可還有旁的話要說了?”
趕緊結束吧!
自己實在是不想再和嚴紹庭圍繞著一份遺詔扯皮了。
李閣老想要回家。
可嚴紹庭卻不願放過。
他又說:“還請李閣老稍安勿躁,另有這句‘每思惟增愧恨,蓋愆成羙’,下官以為也用的不妥。”
李春芳皺眉問:“有何不妥?”
嚴紹庭挑動眉頭,雙手合抱禮拜上天,淡淡說道:“先帝在世時,即準朝廷開行新政,此舉便是已欲改國朝天下之積弊而為,先帝便是臨駕崩之際,亦是皇極門升朝問事。下官才拙,卻以為這句可改為‘先帝彌爾用政欲新,勵精圖治,然聖壽短’,如此方為公允。”
說完後,他便眯著眼看向李春芳。
這幫清流舊黨,這幾年在朝中一直被打壓,直到徐階倒台徹底沒了氣焰,如今卻想在遺詔上全盤否定老道長,將新政的事情拋之腦後。
自己又如何能讓他們得逞。
而加上這句老道長推行新政,那自然就可以關聯到嚴家,尤其是老嚴頭以接連上疏請辭,最終辭請老道長準允新政。
如此一來。
借用這份遺詔,就可以將嚴家和嘉靖新政徹底捆綁在一起。
李春芳眉頭皺緊,微微張嘴,欲要說話。
然而朱載坖卻是麵有惋惜的點頭道:“潤物此言甚妥。父皇在世,推行新政,乃為嘉靖新政。若非父皇聖壽短淺,此時我等恐怕皆在操辦新法之事,又如有江山社稷、宗祧基業驟然加之於本宮之肩。此般艱辛,本宮深感,若有先帝在,當萬事順遂。”
這會兒朱載坖這位新晉太子,不日新君,是真真切切的感歎之言。
自己是什麼資質,自己最是清楚。
要是父皇還在,新政的事情哪裡需要自己去操心。
完全可以等新政新法徹底推行天下,施行數年,一切都得到檢驗和調整。
如今自己忽然就肩負起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可謂是千絲萬縷,一時間茫然無措。
而李春芳見到太子都這麼說了,也隻能是立馬閉上嘴。
朱載坖則是麵目含笑的看向嚴紹庭:“今日群議先帝遺詔之事,潤物用心甚多,如今可還有言?”
嚴紹庭頷首低頭。
經過自己這麼一弄,老道長的遺詔已經不會再有抨擊他的內容,而且也能借此打消清流舊黨的那點小心思。
對他來說。
這已經足夠了。
畢竟,自己將嚴家和嘉靖新政捆綁在了一起,最後也替老道長贏回一把身後名。
他搖頭道:“先帝在位四十五載,功過如何,臣以為當有後世人言,今人皆為先帝朝臣,當多幾分恭敬。臣,已無他言。”
見嚴紹庭如此說。
朱載坖眼中閃過一絲感激。
不是因為嚴紹庭終於不再對著今日這道遺詔指點,而是因為他說的前半句話,為先帝身後名顧慮一二的事情。
雖然先帝在世時,朝廷和天下確實愈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