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賴,原老家主也彆以為可以逃過一劫。隻不過目前京中形勢尚且動蕩,不是昭罪的最好時機。
謝逸夏沉默片刻,忽道“聽聞你母親被你禁足了?”
謝瀾安微微一滯,謝逸夏接著道“逼死族長、挑釁原家、軟禁母親、連老三那個脾氣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以雷霆手段坐穩了謝氏家主之位,接下來還打算乾什麼?”
謝瀾安默了須臾,兀地揚臉一笑,“今日過後若二叔沒有將我趕出門,明日太後的懿旨,便該到了。”
“要投靠太後,去摻和朝廷的事了。”謝逸夏且笑且點頭,“看來我家出了個了不得的角色,我趕?我敢?是不是我不同意,你也有法子將我從譜牒上除名?祖訓呢?謝含靈,謝家不可參與黨爭的家訓被你吃了?”
謝瀾安“國君年少,外戚與世家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謝家兩不相靠,卻底蘊深厚,能夠平穩處世嗎?二叔坐鎮荊州,兵權在握,最該明白形勢相持之下,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道理。”
謝逸夏“多了一個你,就能破開金陵當今局麵?”
謝瀾安“成者在天,謀事在人。南朝浮靡之風已久,積弊待除,又有北寇隔江覬覦,伺我之隙。中原久失,克在我輩!惟主動入世,方有驅逐胡虜之望。”
“我明白了。”
謝逸夏注視眼前的英氣少女,藏在眼底的幽遠笑意終於浮出,那與從前他欣賞著這名族中最優秀的後輩並無二致,“原來,你想以女子身成男子事。”
不料謝瀾安搖頭,“男子事?二叔錯了,我是女子,我所行之事,所達之處,皆是‘我事’而已。”
謝逸夏好整以暇“那麼你可曾想過,你之所以是今日之你,是因為你從小接受的是世家對兒郎的教導和訓練,處事用的是男人的路徑與思維。即使將來做成功業,也無非還是間接證明了男子的能力,卻無法通過自身證明女人可以成事。”
這是隻屬於謝含靈的矛盾困局。
每個人都可以輕易知道自己是誰,唯獨謝含靈,在模棱兩可的藩籬裡被困十九年。
謝瀾安卻片刻猶豫都無,唇邊逸出一抹笑“二叔又錯了。人分男女,訓練與學習的方法豈分男女?我扮成男裝是身不由己,卻不能改變我是女子的事實。我既作為一女子有今日成就,那麼這份能力,就是我的。”
她嗓音自帶流沙般的清沉,眸色璨然生光“還有,女孩子,並非不適合所謂世家對繼承人的培養方法,而是世道從來沒有給她們和男人同等受教育、受曆練的機會。”
世道限製了女人的野心和對成功的想象。
沒關係,會有人讓她們看到。
“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謝逸夏點頭舒了口氣,“看來,你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誰了。”
他完成考校,含笑起身,飄逸的大袖拂過腰間水蒼玉佩。
謝逸夏注視著年輕女郎既疏淡又璀熠的神色,隻覺這一刻,她似出鞘寶劍不回頭。
“那便去行你覺得對的路吧。二叔隻有一個要求,彆讓謝家亂了。”
“有我在,亂不了。”
謝逸夏笑出聲來,真是好久沒見過年輕人這種天經地義的傲然神氣了,放在從前那個深蘊謹慎的阿瀾身上,打死她也說不下這種海口。
這也讓謝逸夏有種錯覺,他並非是與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對話。
她的變化、她身上不經意流露出的局外人的淡漠感,仿佛一個剝離了七情六欲的人,從極高處俯瞰世情,讓他個這荊州刺史都偶爾心驚。
其實這已是謝瀾安有所保留的結果。
尚有一些話,她無從對二叔說起。
她漂泊幽冥太久了,知道每個相識之人的命運,知道大玄被改朝換代的結局。朱雀火焚,金陵宮塌,狼煙起滅,梟雄競出,漢胡相爭,漢胡混同……
初亡時,她恨楚清鳶、恨五叔公、恨不肯活著的母親、最恨有眼無珠的自己。等見過百萬生民慘死,她惟恨自己一生襟袍未開,功業未展。
在那些混沌歲月裡,有一個念頭在她的心井愈鑿愈深大玄國破,有她的責任。
枉稱金陵第一人的她,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為生民做很多事,卻礙於祖宗的訓誡與自身的設限,蒙了心地一心去扶持彆人,自己卻什麼都沒有做。
隻因一句女子無法與男子爭,她就沒有爭。
一敗塗地,一腔不平,付與山鬼知。
此生若不能改變胡蹄南下屠戮的定局,她重活做什麼?
當今這尚未破碎的天下,在謝瀾安眼裡隻是一盤等她落子的棋。
那位自鳴得意的庾太後以為對她勢在必得?那也不過是她的棋子之一。
“二叔,把五石散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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