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亨並不怕自己口出驚人之語嚇著家裡的這些大人,因為他說的都是曾經在大人們這裡聽來的,而不是憑空而出的。
葉勤的阿瑪輔國公英額理死的時候,葉勤十三歲,還是個半大少年。小他一歲的弟弟務爾登承襲了家中爵位,降爵三等襲三等奉國將軍,又過三年,小他四歲的三弟務爾德宜恩封三等奉國將軍。
兩個弟弟,一個十二歲襲爵,一個十四歲得爵,靠的可不是他們自身的才乾考評得優,而是族中人脈和母家扶持。
康熙三十四年,年僅二十四歲的務爾登授佐領,納喇氏的第一個孩子卻夭折了,被分出來無人問津的葉勤陷入悲憤之中許久,國公府那邊卻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慶賀務爾登授佐領之職,更不見他兩個青雲直上的弟弟來安慰一下他這個失意的長兄,自此,葉勤對那府裡的心就開始淡了。
轉而和頗有誌向的舅兄福順越走越近,等到德亨出生,福順授了小撥什庫之職,兩家就更親近了。
兩人得閒一起喝酒閒聊之時,並不避諱小小的德亨,甚至還有意識的教他家中起源,祖宗曾經戎馬倥傯打天下的故事,以及家裡的親戚,祖上曾經出現的王公眾臣等等。其實就是說古,通過長輩口口相傳的家族故事,讓子孫後代不忘本。
所以,德亨不僅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是努爾哈赤第三子阿拜的後代,還清楚了八旗作為大清的根本,日常是如何運作的。
當政者為了保證八旗官兵的戰力和純粹,嚴禁旗人離開駐地(在京旗人不許離開京城二十裡),不許經商不許耕種,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日常練習騎射,然後等到皇上征兵的時候出征,為自己和子孫後代掙得榮譽和爵位。
但政策是政策,規矩是規矩,等真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就會發現,處處都有漏洞可鑽。
德亨搖著小腦袋裝大人對大舅和額娘歎道:“王公大臣家中就不說了,咱們也不知道,光說知道的,咱們滿洲都統,副都統,就是蒙古和漢軍正副都統,都統下的大小參領、各種佐領、將軍、校尉......”德亨一連數了十多個官職,聽的福順嘖嘖稱奇,難得他小小年紀就能將這些官職爵位記得這麼全乎,“......他們哪一個不是有自家經營的產業?他們被問罪,丟差事了嗎?這叫,法不責眾!咱們在他們麵前,就是個小蝦米啦。”
納喇氏再次插嘴道:“那是人家祖宗傳下來的。”當初八旗入關之時,除了祖宗跑馬圈占的關內關外土地和人口之外,還有上麵安爵位品級賞賜下來的,這些都是祖宗基業,傳給後代子孫的。
德亨教他額娘:“祖宗真正傳下來的是爵位,是高人一等的身份,有了為‘主’做‘爺’的身份,什麼樣的產業後人掙不到呢?大舅,你說是不是?”
德亨本人對宗室這個身份適應良好,倒不是覺著成了宗室就高人一等了,而是站在了這個立場上,你就會發現為什麼有清一代的曆任皇帝為什麼這麼防範漢人,甚至是抵觸打壓漢人了。
無他,在武力上可能漢人有先天弱勢,但在玩腦子玩心臟上,這些連字都認不明白的“韃靼人”是真的比不過漢人的。
反正德亨就沒少見旗人被民人占便宜而不自知的事。彆看民人被趕出了內城,但他們仍舊有法子吸八旗官兵的血。
還是那句話,不分種族和男女,每一個團體裡,都有好人壞人,都有聰明的人和愚鈍的人,都有擅於謀算擅於文治和擅於聽令擅於武功的人。
大家不分高低貴賤,隻有作為人的個體差異性而已。
如果站在這個高度上看德亨的身份,你就會發現,他隻是在群體中占據了一個身份上的優勢而已。就像有的人草根出身,仍舊可以為官做宰,有的人官代富代出身,仍舊是團扶不起來的爛泥一樣。
德亨獲得了宗室身份,卻失去了自由。宗室不得離京,如有特殊理由離京,必須請旨獲得同意,並且必須在規定時間返回,若沒有在規定時間返回,皇帝就會下旨令當地都統捉拿遣送回京,回京之後,等著他將是嚴厲的審訊,最終下場,分情況而定。不會處死,因為他們是天家貴胄,皇家子孫,但會圈禁至死。
若無意外,德亨終此一生的活動範圍,就隻有這個四九城了,除非他參軍,然後跟著大軍去打仗,但打仗除了行軍和兵營之外,他也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否則就是叛逃。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牢獄呢?
所以,德亨對自己的身份看的很開,但如果能利用身份的優勢讓家中生活更富足一些,為什麼不呢?他們又沒殺人放火,更沒有去欺負彆人,隻是利用國家給他們的政策生活的更好而已。
福順聽了大外甥的話,隻覺經受了一次頭腦風暴,額頭的汗都要冒出來了,他仔細想了一回,驚訝道:“還真是。外頭人都說咱們雖然不耕種,但年年收的是鐵杆莊稼,靠的就是祖宗傳下來的這麼個身份啊!”
“所以,大舅,如果咱們在崇文門外建一個小小碓房隻供自家使用,彆人會搶了去嗎?”德亨仰著天真的小臉問他大舅。
福順立即瞪圓了牛一樣的眼睛,怒聲道:“誰敢!老子好歹是跟著康熙爺征過準噶爾的甲兵,那些個民人不要腦袋了,敢搶老子的碓房!”他自動忽略了來自上層旗人的掠奪和監察,因為大外甥說了,隻是一個自家用的小小碓房,而且是假托南城民人的身份建成,跟他本人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再說,他納喇氏可不是那麼好惹的,丁點蚊子肉還是能保的住的。
到這裡,福順還沒意識到,在他的心裡,那個還看不到影子的小碓房,已經自動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白花花的大米從他的小碓房裡不斷的湧出......啊,要是不建,非得成為他的一塊心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