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都,舟山路。
石庫門裡沒掛招牌的湯圓餛飩店,圓寸男人埋頭狼吞虎咽,父母在身旁盯著他,嘴上絮叨,動作拘謹。
“青山呐,縣裡房子賣了,咱家也搬到鯉城。你放心吧,鯉城沒人認識你。等著你出來這幾年,我和你爸複婚了。回去後咱就安心生活,現在房價車價都降了不少,爸媽攢的錢夠給你買房買車,等回家就去買你喜歡的那輛路虎。”
“媽,我不喜歡路虎了。”
許青山停下動作。
“不用給我買房買車,我回去後會找工作的,找不到好的,做小生意也行,去搬磚也好,我會照顧好你和爸。”
許父板著臉插嘴道:“我不用你照顧,我退休金比你工資高。”
許青山正想應是。
畢竟,打他記事開始,許父的嘴不比老二,就沒軟過。
“許學軍!不會說話就彆說話!”
“青山,彆聽你爸的,媽退休金你拿著,你想做啥,媽都支持你。不忙多回家就行。”
“沒事的媽,我就在家陪你們,每天乾完活就回家。”
許青山溫和一笑,繼續說道。
“倒可以買隻貓或狗,到時候你們養著有點樂子......”
許母和許青山聊著未來,氛圍逐漸放鬆。
沒有了一開始的拘謹,許青山的話才越發多起來,不過話裡話外雖然還愛逗趣,但卻少了當年的那股張狂和驕縱,多了份踏實。
“嗯,我可以幫忙遛。”
等了半天時機才再插句嘴的許學軍眼觀鼻鼻觀心。
可這句話卻是讓一直不敢抬頭看父母的許青山抬頭看向了這突然軟下來的父親。
這一看,讓許青山覺著有些恍惚。
許父兩鬢斑白,脖頸前探,穿一身發黃的白毛衣,領口有個扯線缺口,看起來已是個佝僂小老頭。
沒有十年前和自己拍桌吵架的意氣風發,那時候他還酷愛廳局級打扮。
又忍著難過看向一直哄著自己附和自己的老娘。
她臉上的斑點皺紋多得和當年的外婆相差無幾,肉眼可見的憔悴了許多,身上還穿著自己九年前兜裡有錢後給她買的小兩百塊的絨衣,洗得再乾淨也洗不掉常穿出來的磨損。
那些以前喜歡戴的金銀珠寶,此時也都不見了蹤影,倒是一眼就能看見那如老樹虯根般腫脹得關節變形的操勞手。
八年,父母像是老了十八歲。明明都才五十來歲,甚至都還沒到退休年齡,卻老得像他們上一輩人。
許青山還是覺得自己真他媽的是個畜牲。
人可以不當人,也可以不把彆人當人,但不能不把愛護自己的至親摯友不當人。
牢獄讓其悔悟半生,卻在歲月痕跡前為時已晚。
當年的許青山和父母根本聊不到一起,他年輕氣盛,總覺得自己被父母壓迫控製:讀書時填不喜歡的誌願,畢業後做不喜歡的工作,夢想不被支持,能力不被肯定。
又因為家中突遇變故,成了導火索,和父母大吵一架後,23歲的許青山遠走滬都。他得到了金錢的認可,可他走的歪門邪道,玩的是貓鼠遊戲那套:偽造身份、金融詐騙,自稱詐騙藝術家。
路子狂野的愣頭青蠻橫地在十裡洋場大把撈金。
紙醉金迷、放縱自我後,是越發囂張的膽,是鋌而走險的路。
善泳者溺,許青山多管閒事失了手,被當地大佬送進牢中,刑期十年。儘管許青山認真改造,減了兩年刑期,可這鐵窗一關,依舊有八年。
八年裡,許青山想通了很多,那些金錢在自己入獄後煙消雲散,自己幫助過的那些人也不見蹤影,隻有父母和摯友每年會來探望自己。
覺得壓迫自己一生的敵人,卻是墜入海底的最後救贖。
往者難諫,來者可追。
都說,出獄如重生。
這一次,許青山決定好好活,照顧好家人。
“爸,媽,你們先休息,我出去走走。”
許青山在附近的旅館裡安頓好父母後交代了一聲,便出了門。
街角路燈昏暗,許青山靜靜看著十字路口紅綠燈閃爍。
紅點亮起,許青山深吸重吐,胸腔中濁氣隨煙而出,他借著暖光看著手中那張黑白照片,良久無言。
那是許母給的,是外婆的遺像。
如今想來,他愧對的,向來不止一個人兩個人。
好在入獄前,他仍有後手,如今倒是能去取出來在父母膝下儘孝。
“嗯?”
許青山有些疑惑地移動視線,他感覺到地麵在震動,這在滬都的寂靜深夜顯得格外反常。難道是八年過去,重卡都能進市區了?
倏忽之間,兩道刺眼白光探射而來,車燈儘頭直指許青山。
許青山臉色驟變,看來八年時間並不能讓人遺忘他。隻是他不曾想過,那幫人會對他趕儘殺絕,他這次真的隻想和家人好好生活。
可那泥頭車來得太快,根本躲閃不及。
直麵死亡,許青山人生第一次徹底絕望。
他抬手擋住那道強光,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會被撞成一灘?還是一團?
......
光芒萬丈,猶如烈陽。
許青山頭疼欲裂,甚至都忘了自己為什麼抬手。
“啪嚓!”
身後一聲響,許青山放下手轉過頭。
謔,有人摔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