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學軍很是平靜地慢慢說道。
“那時候不要說是吃肉了,就算是糧食,米飯,都很難得。”
“一開始家裡就供不起五個人讀書,所以你大姑讀了兩年以後就開始幫你爺爺奶奶乾農活了,十二歲的時候去給人家幫忙縫衣服,後來十六歲嫁給你大姑丈。”
“你大姑丈是卷煙廠的工人,當時嫁出去以後條件好很多了,你大姑也跟著他去廠裡打計件工,那時候的雲漳卷煙廠還是國企,計件的價格並不高,打包一箱煙1毛錢,你大姑一天能打包六七箱。”
“後來你小姑也跟著去了,你二伯倒是去找了一個泥瓦匠師傅學手藝,最後隻有你大伯和我繼續讀書。”
許學軍在說話的時候,眼中滿是回憶。
隻是他的神態隻是在緬懷,似乎在想著曾經的日子和現在的日子的差彆,反而說著說著臉上多了一抹笑容。
許青山原以為父親會開始和自己渲染大姑二姑當時為了讓他去上學,奉獻了多少多少,以此來感化自己。
但許學軍卻隻言不提。
這讓許青山發現似乎前世今生,自己了解父親,也隻是了解他的性格,但並不了解他的過往,和他人生前四十年。
“八幾年的時候,我在讀高中,差不多是81年吧,我16歲才上的高一。”
許學軍笑了笑,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然後82年的時候,你二伯娶了你二伯母。”
許青山有些好奇。
“是二伯先娶老婆的?”
“對,你大伯當時還在讀大學,22歲,哪裡能娶得到老婆?”
許學軍笑道。
“那倒也是,估計女孩子來了家裡看,都要搖搖頭走人。”
父子之間交談的氣氛輕鬆很多。
許青山也開了句玩笑話。
“哈哈,哪裡能到得了家裡呢,當時可沒有現在的路,要想進老坑村。得走兩個小時山路,我當時去一中讀書,每周放假了就回家乾農活,乾完了帶著一罐菜脯和幾毛錢飯錢走路去學校上學,等周五了再回家。”
許學軍搖了搖頭說道。
似乎對於當時自己吃的苦也有些感慨。
“那當時你也挺不容易的。”
許青山說道。
“是不容易,但也運氣不錯,讀書能讀得進去,考試考得也不錯。”
直路平坦,又已經駛出了老坑村的山路,進入了要彙入縣城主路的大道上,許學軍這才敢稍微側過頭來看了看兒子,調侃道。
“但是當然沒你現在這麼厲害。”
“但是我高三的時候,83年,你二伯母受不了你爺爺奶奶,也不想再供著我和你大伯讀書,所以鬨著要分家。”
“還有這事?”
許青山有些驚訝。
前世的時候,這件事許學軍從未提過。
畢竟二伯家和他家雖然來往不算太多,但是關係一直還不錯,就像是今日這場大戲裡,二伯也算得上是站在了許青山這邊。
“對,我當時也不理解,但是現在想想,挺正常的。”
許學軍今晚笑的次數,要遠比他平時一個月笑的都多。
許青山都不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什麼,他總覺得自己父親身上似乎多了一種豁達和明朗的氣質來。
這和他之前的那種有時會發作起來的暴躁和陰鬱是截然不同的。
“畢竟你二伯母當時懷孕了,要生孩子,你二伯工錢又不多,她也沒工作,你奶奶也沒工作,隻有你爺爺在種地,家裡兩個讀書的,就算是有你兩個姑姑打工補貼家裡,也不夠,所以隻有分家,他們的小家才能延續下去。”
許學軍說得很透徹。
但許青山突然意識到了父親想通的節點。
隻是他現在並未開口。
“嗯。”
“二伯鬨分家,你大伯正準備畢業去找工作,在縣城裡找工作也需要花錢走關係,我當時其實有想過高三不讀了。”
“但是家裡人都反對,讓我繼續讀下去。”
許學軍說道。
許青山有些了然。
“所以後來我和你媽結婚,我會一直想著儘可能地回報家裡,把自己那麼多年虧欠的東西補上。”
許青山等待著父親接下來的話。
但許學軍的話,卻讓許青山對他側目。
“你們年輕人現在對於一些關係的處理,要比我們這輩人更有勇氣,你的頭腦也要比你爸我更加靈活。”
“我在你這個年紀,是達不到你這樣的高度和成就的。”
許學軍笑著感慨道。
“就算我乾到退休也做不到。”
“今天我在屋裡其實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
許學軍認真地說道。
許青山從未見過表情如此認真、語氣如此慎重,但是氣氛又如此融洽和和諧的父親。
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
“我生在老坑這個小山村裡,我是踩在他們的肩膀上,也靠著自己的努力,才走到今天這樣,我已經足夠幸運。”
“我回報他們是應該的,隻是這些年,我有些丟了底線和忽視了你和你媽。”
許青山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
“如果外人說,可能會覺得這裡就像是一個無底的洞和深不見底的坑。”
許學軍說的是老坑,又說的是自己的原生家庭。
“但我從這裡麵爬出來,我和這裡就有著斬不斷的聯係。”
“可我也同樣不能拿你的未來和你媽的辛苦來填這個坑,因為如果我那樣做的話”
許學軍停住了車。
不知不覺中,父子交談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到家了。
“我當初從山裡走出來的意義又是什麼?”
“讓你過得更好,讓你沒有後顧之憂,給你一個更高的平台,而不是像我一樣,需要走兩小時的山路出來求學,竭儘全力才能考上一所大專。”
“這才是我從山裡走出來的意義。”
車燈熄滅。
車裡昏暗一片,父子兩坐在前排,後排傳來均勻又穩定的輕微鼾聲。
“之前的我做對了不少,也做錯了很多。”
“但我很慶幸。”
許學軍轉過頭來。
“你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出色。”
“我也很驕傲,我能有你這樣的兒子。”
許青山心頭一顫。
但他隻是伸手解開了安全帶,彆過臉去看向了車窗外。
嘴硬倔強的父親。
這是他第一次麵對麵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我的驕傲,並不是你的成績,你的其他方麵。”
許學軍繼續說道。
“我過往對你有過很多苛責,甚至在你不想讀書成績起不來的時候也想過乾脆以後都不管你了,反正我一個公務員的退休金能養得起你。”
“但我終究會因為你所做的事情驕傲。”
許學軍低著頭,在黑暗中摩挲著煙盒。
“你放心。”
“你大伯和兩個姑姑那邊,有機會的話,我會和他們認真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也算是去龍江之前的告彆。”
“我儘可能處理好關係,處理得好,以後他們就好好生活,處理不好,那我們和他們也不會常聯係,少來往。”
“各自安好,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對的。”
許學軍說道。
“你和你媽之前受的氣,發泄出來也是應該的。”
“你奶奶那邊,我也會儘一份力照顧好就好。”
“之前的我總是想著隻要我儘可能地攢錢,就能解決很多事情,但我今天發現有些事並不是錢就能解決的。”
“窮怕了,人就容易自私,也因為這個,我讓你媽受了太多委屈。”
“也因為既自卑,又自負,才會沒有處理好一切,造成今天這個局麵。”
許學軍聲音緩緩,有些沉重。
“我也是第一次做父親。”
“有很多地方不懂,很多地方做得不對。”
“青山,對不”
許學軍誠懇地想要開口。
“爸,吃這個。”
黑暗中,許青山按住了許學軍摸索煙盒的手,塞給他一條口香糖。
“把煙戒了,把身體養好,以後可有得你忙的。”
許青山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汗水。
今天的天挺熱。
讓人忍不住就想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