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也不知這姓謝的廣東總兵叫什麼,但這個姓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謝記絲行。來不及多想,他滿臉堆笑地打了個恭兒道:“原來是吳將爺當麵,不知在下有什麼可為將爺效勞的”
吳國毅還禮道:“不敢,林老板身上既帶著那扳指,定然和李大公子十分親近。在下找李大公子有事,敢問林老板,李大公子為何沒有親來提貨,他本人可在濠鏡”
林海摸不清路數,警覺道:“將爺找我義兄何事”
吳國毅道:“原來林老板是李大公子義弟,嗔道能擔起上萬兩銀子的托付,這般說來,李大公子此刻不在濠鏡”
林海不置可否道:“將爺可是有樁生意要與我義兄談”
吳國毅回道:“正是。”
林海暗中觀察著他的表情,不動聲色地搖頭笑道:“這卻十分不巧了,我義兄不在濠鏡,今後隻怕也難再來。吳將軍這買賣若是非要找我義兄,在下倒是可以與你捎封書信。”
“今後也難再來……此話何解”吳國毅臉上露出愕然神色,“遮莫老船主不跑西洋航線了”
“老船主年歲已高,近來身上不好,今後就安居倭國頤養天年了。我義兄是獨子,有心在膝下儘孝,也是人之常情。”林海半真半假回了一句,照李國助回東番前的說法,這個還真有可能成為事實。
他停頓片刻又道:“當然,我義兄畢竟年輕,待到老船主百年之後,還是要親自出海的。隻是眼下這幾年,海上之事暫且由在下服其勞。”
“原來如此。”吳國毅臉上露出笑容,“我這買賣不方便留書,既是林老板替李大公子勾管這海上事務,我找你也是一樣。”
林海就等著這句話。
這年代商業文明遠不如後世發達,做大宗生意都講究熟門熟路,貨源渠道很難建立。所以他半真半假一通忽悠,冒了個李國助全權代表的身份,看能不能暗中截胡。
果然,吳國毅接著道:“林老板可想買到更便宜的七裡絲”
林海笑道:“隻要是走海的,誰人不想隻不知在何處可以買到還請將爺示下。”
“浙江。”吳國毅的回答言簡意賅。
林海心說這不廢話嗎七裡絲的產地就在浙江湖州,價格肯定要比澳門便宜。問題是吳國毅為什麼要邀請李國助去浙江買生絲謝記絲行在澳門可是有壟斷經營權的,這似乎不合邏輯。
壟斷……林海想起吳國毅說不方便在提調司談生意,而且還不願意留書信,突然就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他遲疑了一下問道:“敢問將爺,這樁買賣的上家不是謝記絲行罷”
吳國毅朝身後看了看,回過頭來撫掌笑道:“聞弦歌而知雅意,說的就是林老板這等人。你聽真了,謝記絲行在濠鏡做得好大生意,在老家浙江卻未必敢稱第一。”
“原來如此。”林海聞言點點頭,他猜得果然沒錯,這個吳國毅在替謝記絲行的競爭對手辦事,可以算是個商業間諜。
他的話裡還包含了另外一些信息,謝記絲行的老板是浙江人,而且是浙江數一數二的絲綢商人。當然,如果吳國毅沒有吹牛逼的話,那麼邀請李國助去浙江做生意的這位——吳國毅真正的東家——才是當地絲綢業的扛把子。
不難想象,憑借在廣東海道衙門的關係,謝記絲行占有澳門這個巨大的海外貿易市場,從而引來吳國毅東家的眼紅。於是,後者派出間諜調查對手在澳門的客戶資源,試圖挖走一兩個去浙江做生意。
很明顯,對方不想做零碎生意,更不想做一錘子買賣,而是要尋找一個長期合作的包買商,要不然乾嘛非得找李國助一個可能的原因就是,對方經過調查,認為謝記絲行的客戶裡隻有李國助有這個實力。
林海的心思在急速飛轉,現在貿然去浙江的話很容易露餡,畢竟以他的財力根本吃不下多少貨,即使買到一點便宜的七裡絲,他也當不成這個包買商。
但要這麼放棄又實在可惜,這個機會如果把握好了,其意義甚至不僅僅是包買商這麼簡單,將來發展得好說不定能壟斷一條航線。
據林海所知,在朱紈禁海之前,大明通往日本的貿易港口主要是寧波,嘉靖大倭寇之後才轉到澳門、廈門等地。換句話說,眼下這個時代,浙江和日本之間沒有直通貿易,儘管這條航線的距離要近得多!
吳國毅見林海遲遲沒有表態,又道:“林老板可是憂心浙江海禁卻是多慮了,一應關節自有蔽東家打通,無需林老板費半點心。”
“既是將爺如此說,這便罷了。但我卻另有一點顧慮,隻是不好說出口。”吳國毅的話給了林海一點靈光,他決心試一試看能不能當上這個包買商。
吳國毅道:“林老板但說無妨。”
林海笑道:“將爺可知道嘉靖大倭寇的來曆”
吳國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請林老板賜教。”
林海道:“不敢。我聽聞那七十年前的嘉靖大倭寇,乃是起自餘姚謝閣老府上的一場大火。”
吳國毅有些明白了,隻聽林海接著道:“那謝閣老的後人慣常和海商做買賣,卻又仗著家勢欠錢不還,催急了就要報官,最終把海商逼得狗急跳牆,在餘姚謝氏的府上放了一把火,殺了幾個男女。”
“這事過後,閩浙總督朱紈大人開始厲行海禁,天兵到處,當時走私最盛的舟山雙嶼港毀於一旦,這才逼得汪直、徐海等輩從海商變為海寇。”
這事在當時並不是什麼秘密,吳國毅自然也是知道的,林海這一說他就明白了其顧慮所在,本質根源還是在於海禁。
在大明萬裡海疆之上,朝廷隻留了廣東澳門和福建月港這兩個合法口岸,其他地方包括廈門都隻能走私。很顯然,大宗走私必須與當地官府或士紳合作,而在這種非法的合作關係中,海商是絕對的弱勢方,其權益很難得到保障。
吳國毅不是一個善於言辭之人,聽到林海的話後便沉默了。
林海趁機道:“當然,將爺方才說的這樁買賣,我實是想做。但我替義兄做事,也要求個穩妥,將爺若是誠心,我便鬥膽提些條件,不知可否俯允”
吳國毅道:“且說來聽聽。”
林海伸出兩根手指道:“其一,不要定金,也不可賒賬,隻要錢貨兩清。其二,攤子不可鋪得太大,先從幾千兩銀子做起,待兩家熟稔了彼此放心,再逐次鋪開了買賣。”
吳國毅沉吟道:“這兩樣都在情理之中,隻是我卻作不了主。林老板若是果然有誠心,就請到紹興府城,那城中有個遼東參貂雜貨鋪,找那姓嚴的掌櫃引見在下東家。”
“紹興府城,遼東參貂雜貨鋪,嚴掌櫃。”林海重複了一遍,展眉道,“好!就依你言。勞煩吳將軍上複貴東家,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在下定當登門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