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和紹興是相鄰兩府,府城相距不過二百餘裡,更兼官道平坦寬闊,乘車往來十分便捷。
林海雇了一輛馬車,獨自一人去往紹興,為了趕時間,他多給了車馬行夥計幾錢碎銀,讓其連夜趕路,第二天一早便進了紹興府城。這座府城分屬山陰、會稽兩縣,紹興知府和兩縣縣令的官衙均設在城中。
不過這三人在紹興府都隻能夾著尾巴做官,原因無他,本府的鄉宦實在是多如過江之鯽。有明一代,出進士最多的就是紹興府,平均每次瓊林宴都有十餘人入席,其次是蘇州府,再次是吉安府。
尤其近七十年來,紹興府光是狀元就出了四個,清一色來自山陰、會稽兩縣。須知會試是三年一次,七十年不過二十幾個狀元,這一府兩縣就占了近五分之一,端的是人傑地靈。
故此這城中高門大宅不計其數,宗祠裡若是沒幾根功名旗杆,出門都覺得比彆人矮三分。當然就在這同一座城裡,還有一條名為三埭街的貧民區,裡麵住的都是墮民,和珠江口的疍戶一樣都屬於賤民階層。
林海在城中四處問路,幸好他會一點蹩腳的南京話,紹興府會說官話的士子又比較多,連蒙帶比劃的勉強還能交流。最終費了老大勁,他總算找到了吳國毅所說的遼東參貂雜貨鋪。
這是一家頗為寬闊的店麵,店中賣的主要是各色毛皮製品,皮弁、風領、腰帶、裘衣、鬥篷、革翁鞋、手籠子、臥兔兒……樣樣做工精美,琳琅滿目。另在櫃台上擺著幾個木盒,上書“長白山老人參”的字樣。
林海走近那櫃台道:“起動老員外,敢問嚴掌櫃在否”
櫃台後身著銅錢紋員外袍的老者正在撥弄算盤,抬頭看了一眼道:“老朽姓嚴,正是此間掌櫃,不知尊駕有何貴乾”
林海拱手道:“我是從濠鏡來的,姓林,有樁買賣要找嚴掌櫃談談。”
那嚴掌櫃連忙丟下算盤,起身抱拳道:“原來是林大掌櫃的,這樁買賣老朽可作不得主,還請林大掌櫃的移步,隨老朽去見蔽東家。”
他說著囑咐店中夥計幾句,自己則帶著林海從店裡出來,往紹興城西北角行去,不久後便來到一處深宅大院門前。
這座宅院位置偏僻,離得很遠就看到高門邃宇,重簷獸脊,林海不由在心中暗暗琢磨這嚴掌櫃的東家是何身份。
待到得宅院門口,又見外牆門多達六扇,上麵釘有鎏錫釘,門上高懸一塊烏木鎏金門楣,上書“吳府”兩個大字。門前階墀朗朗,左右各立有一個石獅子,足足有大半個人高。
嚴掌櫃讓林海在門口等候,自個兒進去通報。林海在門前的馬台石上坐了一會,不見有人出來,恰好有個年輕小哥從吳府門前經過,於是便上前搭話:“兀那小哥,請留步。”
那小哥停下腳步道:“兄台是和我說話”
林海拱手道:“正是,勞煩問個話,不知這吳府是什麼人家”
小哥打量了一眼林海道:“兄台是外鄉人來我紹興府有何貴乾”
林海回道:“是這樣,有個嚴掌櫃說是他家老爺找我有事,帶我來到這裡。他自家進去通報了,我卻連這吳老爺是誰都不知道,所以想問問小哥。”
小哥聞言道:“原來如此,這吳府原本也算是我們山陰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神宗皇帝時有個兵部尚書姓吳諱兌,就是如今這吳老爺的父親。”
原來謝記絲行的競爭對手是前朝尚書的後人,怪不得那吳國毅話裡話外暗示自己東家的生意做得更大。林海略一思忖道:“聽小哥這意思,吳府如今竟沒落了不成”
“那倒也談不上,若是在彆處那還是一等一的門戶,但在我紹興府卻不算什麼。”小哥洋洋得意道,“我且隨便與你說幾個人。四川的奢崇明可曾聽聞大明西南幾省都被他鬨了個底朝天,你道最後是誰平定的”
他吞一口唾沫接著道:“那還是靠我們山陰的朱老爺諱燮元,現今這朱老爺仍在西南坐鎮,領著兵部尚書銜,手持尚方寶劍總督四省軍務。再說這兵部右侍郎兩廣總督姓商諱周祚的老大人,那是我們鄰縣會稽的……”
小哥唾沫橫飛地說了半天,林海耐著性子旁聽,時不時發出配合的驚歎聲。好容易等他說累了,林海又將話題扯回吳府:“如此說來,這吳兌老爺致仕後,吳家在紹興府委實算不上豪門。”
“這你又錯了。”小哥眉飛色舞道,“吳兌老爺三十年前就登仙了,這吳府直到十年前還是我山陰一等一的人家。”
林海奇道:“這是為何”
小哥道:“你且聽我說來,吳兌老爺隻有一個嫡子,便是如今當家的吳有孚老爺。有孚老爺棄文從武,當年是山東的副總兵,不過他娶了鄰縣會稽的陶姓小姐,這陶家卻是詩禮傳家,進士出了一籮筐,狀元也有一個……”
林海恍然道:“所以吳兌老爺雖已仙逝,但這陶老夫人娘家……”
“且聽我說完。”小哥對林海打斷他的話十分不滿,搶過話頭道,“吳兌老爺雖隻有有孚老爺一個嫡子,但女兒卻有八個,除開長女嫁得早,其餘七女的夫家個個大有來頭。”
林海問道:“如何大有來頭”
小哥扳著指頭數道:“除開適才所說陶家,還有如今這兩廣總督商老大人家,餘姚的呂大學士家、薑老尚書家,金華的王侍郎家……對了,還有新建伯府,新建伯王家可有聽聞那也是我們紹興府餘姚縣的。”
“聽過聽過,聖人王陽明嘛。”林海總算聽到一個熟悉的人家,這要不知道乾脆拿塊豆腐撞死算了。
小哥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繼續道:“有孚老爺的三姐便是陽明聖人的嫡孫媳婦,這位伯爺姓王諱承勳,曾出任漕運總兵,前後管勾大運河二十年,這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呐!”
林海聽得一陣出神,這就是江南士紳的厲害之處,即使自家子弟沒有高官,這龐大的關係網也不可小覷。
那小哥接著道:“前頭說了吳兌老爺的兒女姻親,如今再說這有孚老爺。這位爺卻能生兒子,發妻陶老夫人誕下四個嫡子,便是孟明、孟登、孟益、孟文四位老爺,說起這四位的姻親,那還是登二爺的嶽丈最顯貴。”
林海道:“這是為何”
小哥回道:“自打有孚老爺棄文從武,這吳家子弟就多走武舉門路。明大爺如今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勾管北鎮撫司的刑名,益三爺和文四爺也領了錦衣衛百戶的榮銜。唯有登二爺是個文官,在雲南當了個知府。”
林海心下了然,這年頭文貴武賤,如今的吳家隻怕已被紹興士林所輕視,隻有這從文的吳孟登姻緣最好。他隨口道:“卻不知這登二爺娶的哪家千金”
“嘿!這你可算問著了。”小哥挽起袖子比劃著,“這位千金說出來嚇你一跳,她那生父姓朱諱賡,也是我們山陰人,當年乃是神宗皇帝的首輔大學士,那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