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唐船貿易
九月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這一日天空地淨,海上的視野極佳。
甘夫號駛抵長崎灣外的伊王島,站在甲板上甚至能清晰看到遠處的雲仙嶽。那是島原半島上一座海拔千餘米的活火山,離伊王島大約有百裡之遙。
不知誰喊了一句:“快看,那邊好多船!”
林海正在甲板上與李國助交談,聞言向十餘裡外的長崎灣望去,隻見幾十隻小船正爭先恐後地向甘夫號劃來。
李國助在一旁解釋道:“這些都是住宅唐人,想要賺取口錢。”
林海疑惑道:“口錢那是什麼”
經過李國助一番解釋,林海這才明白,原來唐船到長崎後,華商可以自由選擇當地人家投宿,不過卻要交給主人家一筆住宿費,大約相當於貨物價值的十分之一。這就是長崎唐船貿易中所謂的口錢,也稱宿口錢,或宿抽成。
“這誰定的規矩,十分之一的住宿費……那我豈不是要交十萬兩”林海聽了不由吃驚,這特麼的不是搶錢麼後世迪拜的十星級海底酒店也沒有這麼離譜好不好
“還能有誰,不就是長崎奉行權六那廝。”李國助看林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繃不住笑了,“我們住悟真寺,不會有人收口錢。”
林海這才淡定下來:“大哥,長崎貿易還有什麼規矩,比如丈抽之類的,你一次性說清楚。”
李國助搖搖頭:“沒有了,除了口錢沒有任何規矩。”
林海奇道:“這麼說,長崎沒有關稅”
李國助道:“不但長崎沒有,倭國所有港口都沒有。”
林海愣了一瞬,旋即想到平戶的鬆浦隆信也沒提過關稅,而是身為當地領主直接參與到貿易遊戲中,看來這在倭國是通例。
正說話間,一條急速衝鋒的舢板已來到了甘夫號附近,上頭的人看裝束就是華人。
李國助上前一步,直接用閩南語喊話:“我是平戶李國助,要去悟真寺,煩請老兄引水。”他說著從袖子裡摸出兩塊慶長丁銀,扔給舢板上站著的那人。那人明顯有些失落,很明顯是因為一樁大生意泡湯了。
不過李國助在長崎唐人中也是大名鼎鼎,那人也想混個臉熟,於是叉手道:“小人何五官,祖籍也是泉州的,見過李大公子。”
李國助含笑點點頭,那舢板便在頭前引路,帶著甘夫號向長崎灣駛去。這段航程雖短,但水下卻有不少暗礁,七年前歐華宇的朱印船就在這裡觸礁沉沒,如果沒有引水船開路還是比較危險的。
甘夫號駛進長崎灣,林海的第一感覺就是開闊。這是一個丫字型的海灣,寬度足有十餘裡。相比之下平戶灣就狹小得多,最窄處甚至有一座木橋跨越其上,縱深還不如長崎灣這個丫字的一點長。
長崎灣丫字的右角伸向西邊的外海,正對著足以抵禦西風的伊王島,其餘部分都被陸地所包圍,形成一個水域十分寬展的避風錨泊地。這個港口條件可以說是相當優良了,難怪之後的幾百年經久不衰。
海灣兩岸到處都是香樟木建成的房子,貨棧倉房隨處可見。海麵上停泊著各式各樣的船隻,葡萄牙人的蓋倫,荷蘭人的亞哈特,還有各式倭船和中式海船,無數舢板穿行其中,繁忙程度甚至比澳門內港更勝一籌。
這就是貿易的力量,長崎開港不過五十餘年,半個世紀前這裡還隻是一片寒山冷汀,如今卻已聚集起三四萬人,光是住宅唐人都有好幾千,每年秋季的外來人口更是高達近萬。
瘦猴在望鬥中對小周道:“這裡定然有很多倭國妓女,猴哥帶你去嘗嘗鮮罷”
小周囁嚅了半天道:“我……工錢還沒發,沒錢。”
瘦猴聞言笑道:“我也沒錢,打算先找陳公子借,要不你也借點”
小周猶豫了一下道:“還是算了,我沒借過錢,心裡不踏實。”
這兩人本來是博望號船員,不過這次卻被林海調到了甘夫號上。
林海早就注意到馮一刀剽捷悍勇,更難得是為人頗識大體,在船上諸人中可謂十分少有,因此特意把他管帶的十來人放在身邊,準備將來帶去舟山充作親隨。
不多時,甘夫號在引水船的帶領下停泊在長崎灣深處的碼頭,幾個挎著武士刀的倭人從遠處騎著馬過來,嘰裡咕嚕地朝著船上喊話。不過倭國人矮馬也矮,這幾個騎馬武士看起來有些滑稽,難怪葡萄牙人說他們是猴子騎狗。
李國助對林海道:“這是此處町奉行下屬的與力和同心,要上船檢查。”
說罷,他又對那引水的何五官道:“兄弟,勞煩去悟真寺通傳一聲。”
所謂町奉行大約相當於區長,江戶時代城市和鄉村的基層組織不同,城市由町奉行管理,鄉村則由代官管理。與力和同心大約相當於後世的警察兼城管,前者比後者高級一點,都是由低級武士充任。
那幾個倭人上了船後,李國助恰好認得為首的那個,於是便上前攀談起來,免不了又從袖中摸出幾塊慶長丁銀遞了過去。
幾個倭國城管裝模作樣地在船上轉了一圈,連人和貨都沒怎麼看,就宣布船上既沒有天主教徒也沒有違禁物品,所有船員都是明國良民而不是海盜,可以在長崎自由貿易,然後揣著銀子揚長而去。
李國助對林海道:“此處為兄熟得很,隻要平戶那邊斷絕和鄭賊往來,這長崎他也休想賣出一根生絲。”
林海心下了然,所謂免費的就是最貴的,沒有規則往往意味著潛規則。
幕府對長崎的唐船貿易不作任何限製,實際上也就給了當地官員任意作為的廣闊空間,這就是為什麼長崎奉行曆來被認為是油水最豐厚的職位之一,每年收禮都收到手軟。
不過李國助顯然也是在吹牛,即便他能搞定長崎官員,要禁止鄭芝龍來長崎貿易也是做不到的。每年來長崎的唐船這麼多,又大多都是小海商,鄭芝龍隨便派些生麵孔過來就能蒙混過關。
但是長崎的絲價可比平戶低得多,這主要是因為絲割符製度的存在。江戶初期的幕府對唐船貿易沒有任何限製,但對和葡萄牙人之間的南蠻貿易卻有一整套規則,定價權完全在倭國這邊。
在目前這個時代,葡萄牙人仍占據倭國六七成的生絲市場,在幕府的認知裡這個比例隻會更高。這樣一來長崎的絲價自然會被拉低,所以李家和荷蘭人都更願意和鬆浦氏交易。
這也是為什麼來長崎的唐船船主都是些小海商,其中很多壓根就是窮得叮當響的海盜。長崎的來航唐人經常打架鬥毆,那些賺口錢的本地人大多都是頭頂綠油油,妻女被禍禍的不在少數。
根據荷蘭人的記載,這一時期長崎的絲價僅僅相當於平戶的七八成。斷絕平戶貿易,至少相當於砍掉鄭芝龍集團的一半利潤!
“不愧是大哥,在長崎的手麵也這般大。鄭賊的手下應該有好幾千人罷這下看他怎麼養活,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散夥了。”
林海笑著奉承了一句,他早就知道沒有李國助這個地裡鬼,他要打開倭國市場隻怕會麵臨很多困難。但經過這次平戶和長崎之行,他才算對此有了具體的切身體會。
“這都是賢弟之力,若是沒有賢弟的人參,鬆浦氏怎麼可能答應為兄的條件。”李國助自然不敢居功,他指著長崎灣左側的山峰道,“賢弟請看,那就是稻佐山,悟真寺就在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