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不管什麼時候似乎都是熱鬨無比。倒不是嘈雜,這種地方,彆說大聲嚷嚷了,就算是聲音大一些,都會立刻引來兩旁值守兵卒的警惕目光,若是稍有失禮之處,說不得立刻有兵卒上前叉將出去……
但這裡的人流量確實大,所以動靜自然也無法小下來,來來往往的官員文吏手中都捧著行文,臉上都寫滿了“我這個事情最緊急,我這個事情最重要”的模樣。
“……荀兄,此事應如何啊……”令狐邵有些頭疼的撓了撓頭皮,愁眉苦臉的在川流不息的官吏往來當中,見縫插針的說道,“不知君侯之意應是……咳咳……”
見又有人近來了,令狐邵便乾咳了兩聲,閉嘴不言。
春耕開始了。
平陽左近,隨著冬雪的消退,負責各項事務的官吏又開始重新奔波了起來,而作為平陽的大管家荀諶,自然是大抵有一陣忙碌。耕牛耕種,人力調配,敦促生產,協調地方等等,流水一般的行文和官吏湧到了荀諶此處,然後就像是在這裡轉了一個彎一樣,又重新流了出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荀諶依舊可以一心二用,上下掃了最新送進來的行文幾眼,然後又文了幾個問題,便提筆批複了幾個字之後,轉手給正在一旁等候的官吏,官吏連忙接過,拱手對著荀諶和令狐邵行了一禮,倒退幾步,出了政事堂。
令狐邵也是有些無奈,蔡邕之死確實是影響不小,但原先想著斐潛也沒有那麼快離開平陽,因此原先令狐邵多少也沒有那麼著急,卻不想轉眼斐潛便要出兵北上,令狐邵頓時心中就沒有什麼底了。
大漢普通人平均壽命也就是四十多歲,蔡邕雖然是死於兵災,然而從另外一方麵的年歲上來說也是六十多,奔著七十去的人了,雖然可惜在所難免,但是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又有誰可以避免?
令狐邵在蔡邕出事那天幾乎悲傷暈厥,但他畢竟也是士族子弟,年歲也不小了,這一生當中見過了不少風浪,再加上漢代醫療條件的落後,這些年頭來失去了不少親朋親屬,所以在最初的痛心傷悲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慢慢的恢複了過來,領了大祭酒的職位,處理學宮的事務。
至於斐潛和蔡琰的事情,令狐邵都一把年齡了,怎麼會看不出來?
不過問題是,蔡琰又不是一般人。若是身份低一些,就像是裴氏女一樣,也就好辦了,反正沒有多少人會注意。
雖然當下對於蔡琰的事情,至少在斐潛在平陽的這一段時間內,很多人是閉口不言的。從去年楊氏起兵進犯學宮開始,平陽之中為這個事情其實也沸沸揚揚過一陣,不過最終隨著趙商被斬首示眾,表麵上是潛藏軍資巫毒等罪名,但是實際上是因為什麼,大體上還是有人能夠猜測得出來的。
在這個事情上,華夏的古人和後世人並沒有什麼區彆,私底下偷偷議論一下領導的上三路和下三路,也是一種職場的文化傳承和休閒模式。不過大多數人在對待此事上,基本上也是持著一個理解的態度的,當然斐潛處理趙商的手段未必見得高明,但任誰被擺在那個位置,恐怕都做不出更好的決定來。
荀諶扭頭看了看令狐邵,皺著眉頭想了想,伸手示意一旁的侍從暫緩官吏進來,表示願意和令狐邵聊一個五銖錢的時間。
“荀兄啊……”令狐邵捏著下巴上的胡須說道,“君侯令某照看學宮,此乃份內之事,不過又言及蔡家小娘出任女博士……此事,嘖……還請荀兄賜教……”
“嗯。有何不妥?”荀諶或許是連續處理公務,多少有些疲憊,便端起水碗,喝了一口,然後有些懶散的說道。
令狐邵看了一眼荀諶,說道:“女博士麼,倒也無妨……但是聽聞君侯之意,蔡家小娘便要出麵授課,編纂經文,這個……經文麼,上古傳承至今,也有數度修正,斷斷續續,多有歧義也是正常……君侯欲效仿熹平石經,重修平陽石經,此乃天下經學之盛事也……然經文一道,常有因字意相違爭執不下者,日日辯駁不休……這蔡家小娘若主持此事,其餘倒是好說,經文相爭必然在所難免……”
令狐邵的話,已經是非常的委婉了。漢代女性倒是不怎麼介意拋頭露麵,也沒有什麼這方麵的硬性要求,但是蔡琰出任學宮女博士之後,主持編纂修整經文的事情,那麼也就意味著必然要和很多其他的男性見麵,甚至是相互爭論,斐潛是真不介意,還是另有安排?
這就是令狐邵揣摩的地方了。當下征西將軍斐潛的權勢也越來越大,那麼在其下的官員漸漸的學著要去揣摩斐潛的心思也就成為一門必修課。
“世人多愚……”荀諶緩緩的說道,“聖賢著述,亦求除愚卻闇,尋得光明大道也……數百千年,教人視事,莫不如是,經文但有所異,蓋著眼長短矣。子貢贖人,勿賞,自以為君子,孔子不以為然,言子貢之舉,於國有害,需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故而世間之言,鄉野之論,多為德之賊也。所謂道德,以道而有德,亦為其理也……”
荀諶也不是傻子,怎麼可能直白的給令狐邵說這個事情要怎麼去做?能說道這個份上也算是不錯了。
“荀兄之意……”令狐邵皺著眉頭。荀諶忽然講起一長串的大道理來,令狐邵相信必然不是僅僅泛泛而談。
子貢是在說誰?是在說我嗎?我揣測斐潛的意思,就像是子貢揣測孔子的意思一樣,結果反而會做錯了?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鄉野之論,道德其理?荀諶又是表示什麼?
令狐邵沉思了片刻,緩緩的點點頭,朝著荀諶拱拱手說道:“嗯,某知矣……多謝荀兄……”
荀諶點點頭,一邊讓侍從去召喚下一位等候辦理事項的官吏,一邊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著令狐邵說道:“主公心胸,包容百川,囊括寰宇,吾等當勉之,奮發精進才是。”
“謹受教。”令狐邵再次拱手一拜,然後便向荀諶告辭,轉過身,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和迎麵而來的官吏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便緩緩的度出了政事堂。
荀諶一邊接過官吏遞送上來的行文展開,一邊聽著官吏簡要的敘述,抽空抬眼看了一眼令狐邵的背影,看他在陽光之下挺直且帶著些自信的步伐,微微點點頭,垂下了眼簾,將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手頭上的事務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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