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郭嘉的意思,斐潛能明白。
郭嘉是想要通過下棋來告誡斐潛,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說。
斐潛往前緩緩而行,忽然伸手一指,對著著郭嘉說道,『奉孝可曾留意身邊這些瓦當?』
『瓦當?』郭嘉一愣,轉頭去看。隻見到屋簷之處,圓圓的青瓦整齊排列,就像是一排等待上陣的兵卒,又像是一個個的圓珠串聯在了一起
瓦當,是指華夏建築中覆蓋建築簷頭筒瓦前端的遮擋。
秦磚漢瓦,這漢瓦二字,至少有一半是屬於瓦當的。
『將軍……這是何意?』郭嘉有些不明白。
斐潛微微抬抬下巴,『你看……』
瓦當,始製於西周中晚期,先製成圓筒形的陶坯,然後剖開坯筒,入窯燒造,四剖或六剖為板瓦,對剖為筒瓦。
真正開始有瓦當,大約在春秋晚期,起初紋飾多為獸麵紋,後來普遍向卷雲紋發展。
灰陶瓦當是最古老的瓦當,唐代以後出現了琉璃瓦當,顏色有青、綠、藍、黃等,一般用於等級較高的建築物。宋元明清時期,又有了金屬瓦當。其中,漢代的瓦當最為出色。
漢代的瓦當有個和其他朝代所沒有的特征,就是有字的瓦當較多。尤其是在關中三輔區域。
斐潛讓郭嘉看的,便是這些瓦當。
從將軍府衙往外走,除了標明是『大漢驃騎』,亦或是『斐氏』字樣的表示公家府邸亦或是私人領地的瓦當字樣之外,其餘大部分可以分為幾類,一個是帶有『千秋』字樣的瓦當,比如『千秋利君』、『千秋萬歲樂無極』、『千秋萬歲為大年』、『千秋萬歲常樂未央』等等。
而在這些瓦當之下的,是走動的官吏,是或捧或抬著的各類行文,是高高的進賢冠和長長的衣袖,是閃亮的甲胄和飄揚的旌旗。
斐潛和郭嘉,沿著道路向前。
然後越往市井的方向,在普通人家的屋簷之前的瓦當字樣,就多數是各種『延年』,比如像是什麼『飛鴻延年』、『延壽長相思』、『延年益壽常與天長久』等等。
淡淡的煙火氣,在屋簷上流淌,圍牆內嬉鬨的笑聲,從牆頭上飄過,讀書聲,雞鳴狗叫,盆釜之音,和這些瓦當一起,靜靜的流淌過歲月。
而在商鋪和一些營業場所,伴隨著各種喧囂,各種器皿,在酒香中蕩漾,在醬料中沉澱的,又多數是用『長樂』二字,像是什麼『長生吉利』、『長樂無極』、『長樂康哉』、『長樂未央延年永壽昌』等等。
雖然說長樂宮未央宮是皇家宮殿,但是並不是說『長樂』和『未央』這兩個字就不能走進百姓之家,算是一種吉利話,大多數人都可以通用的。
斐潛和郭嘉走了一圈,拐進了一座警戒的高塔之中,然後上了高台,四下眺望。
一路走來,斐潛都沉默著,直至上了高台之後,斐潛才對郭嘉說道:『常言人求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瓦當雖小,其意頗深,乃民之望也……』
郭嘉微微歪著頭,看著瓦當。
『某去過荊襄……奉孝可知荊襄之瓦當,又是如何?』斐潛問道。
郭嘉搖頭。『在下未曾去過荊襄……』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那麼許縣之處,潁川所用瓦當,其形如何?』
說實在的,像這樣細小的東西,嗯,也不能完全說細小的,隻不過大多數人都會下意識的忽略的東西,縱然是郭嘉,也沒有太多的關注,回憶了片刻之後才說道:『多以紋為飾……』
說到了這裡,郭嘉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
果然,斐潛笑道:『莫非僅有關中三輔之地,求之五福,許縣荊襄之處,便是皆不求之?』
『……』郭嘉沉默著。
這個問題並不需要回答。
重勢利是西漢普遍存在的社會觀念,無論朝野均是如此。酷吏寧成所說的『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最能反映西漢人追求仕宦與富貴的強烈願望。而司馬遷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更一語道破了西漢人崇勢利的觀念。
在這一觀念支配下,社會上羨富羞貧,以富貴取人,以勢利傲人的事例屢見不鮮。瓦當文字中大量出現的以長壽,富貴等吉語正是這一觀念的直接反映。
所以關中三輔之地,瓦當上多有字。很直白的一些字。
而在豫州等地,並不一樣。
這些士族世家嘴上講究的是孝道,是仁德,自然不能將『求長生』、『求富貴』的想法赤裸裸的寫在瓦當上給彆人看,這些人津津樂道於孝道、名節、仁義等等而羞於言利。因此,同樣是寫貨值之事,司馬遷筆下那些因經商致富而成為『賢人』、『能者』的商人,便基本上成為班固筆下的『傷風敗俗,大亂之道』的始作俑者和推波助瀾者。
在潁川之地的瓦當上麵,就沒有這些字,隻剩下了花紋鳥獸等等裝飾。
『說起來,某寧可接納真小人,也不願親善偽君子……』斐潛笑道,但是笑容之中略有寒意,『原本規矩在麵上,大家都清楚……可偏偏有人就喜歡隱去規矩,使得眾人皆混沌……奉孝一路從潁川飲酒,直至許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難道不是因為如此麼?』
『……』郭嘉神色顯得有些慌亂,眼神也有些搖曳不定。
這是郭嘉內心當中的秘密。
郭嘉對於潁川的那些士族大家的做派,本身很是不滿,但是他自己又是出身潁川,身上有潁川的烙印。郭嘉小時候若是沒有家族接濟,後來要是沒有荀彧支持,就憑郭嘉自身,哪有什麼能力又是喝美酒又是嗑五石散的?
所以郭嘉明知道潁川士族,乃至山東的這些士族做事做法有問題,也是下意識的回避,不去想,畢竟這種行為多少有些吃裡扒外,放下碗就罵娘的味道。
如今卻被斐潛一語點破……
『奉孝之意,某亦知曉。』斐潛繼續說道,『律令一出,山東山西,嗬嗬,便是再無回旋餘地……隻不過,這山東山西,關中關外,又何嘗有過回旋之地?既然如此,何不放在桌案之上,何必隱匿之?』
東漢山西士族都是跟在了山東士族屁股後麵,即便是董卓,在進入雒陽的初期,也是企圖和山東士族進行媾和,隻不過失敗了而已。
然而,跟著山東士族那幫子人,學什麼口頭仁孝,有意思麼?
人求五福,求富貴,求長生,求厚祿,看似乎有些勢利,不像是求孝道,求仁德那麼的光彩照人,但是勢利二字,隻要有人類社會當中還有階級存在,就不可能消除。
普通人厭惡勢利眼,絕大多數並不是真的深惡痛絕的那種,而是因為自己勢小利薄,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而已。就像是後世很多爽文之中的情節,去抽勢利眼臉皮的東西,難道還不是用勢和利麼?那麼用勢和利去抽人嘴臉的主角,又和現實當中所討厭的那些勢利之人有什麼區彆?
『然孝之道,乃人之上善也……』郭嘉說道,『將軍此舉,豈不是有悖於天下?』
斐潛哈哈大笑,『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何時皆變為「孝」了?更何況「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孝本應天性,其道也自然,強求其彰顯,過之而不及!更何況今日之天下,亦非山東之天下!』
郭嘉啞然。
漢代朝堂其實已經意識到這方麵的問題了,比如說喪葬問題,也是一再強令說要薄葬什麼的,但是並沒有根本上的解決過於強調『孝』的問題,所以在漢代為了喪葬而傾家蕩產的不在少數。
其實後世也很多,平日裡麵老頭老太太吃白水煮麵條,撿廢品度日,兒女一大堆,就是沒有一個回家照料,等老頭老太太死後,便是擺上流水宴席,請上套班子,一大幫之人吃吃喝喝,吹吹打打鬨得街坊鄰居白天黑夜不得安寧,甚至在老人遺相之前跳脫衣舞,然後這就叫『孝』了?
『孝』是給旁人看的?
斐潛現在就是想要將這過於鼓吹而長歪了的東西,試圖重新給掰回來。求高官的就大大方方求高官,多讀書多熟悉政務,求功勳的就堂堂蕩蕩去練武,多打熬多訓練技能,求錢財的就誠誠實實的做買賣,多進貨多走街串巷,何必全數都要頂著一個『孝』字才能做事?
難道說,求官求功求財的人,就都會不孝了?
像是長安三輔區域這樣,坦蕩的說出來,甚至展現在自家的瓦當上,難道不好麼?非要像是豫州潁川那樣,搞個花鳥紋路來遮掩,偷偷摸摸的不敢講才妥當?
郭嘉歎了口氣,看著斐潛,然後又是歎了口氣,拱手深深一拜說道:『將軍執意如此,怕是半道崩殂之後,將置首於武庫也!』
斐潛哈哈大笑,並沒有因為郭嘉所言不吉利而生氣,『昔日於青龍寺之中,有「求真」之論,今日於奉孝言,亦多了二字……』
郭嘉問道:『敢問何字?』
斐潛望著遠方,擲地有聲,『「求真」之後,當為「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