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地之上,和雨點不同,是一種輕柔得宛如小貓踩踏的聲音,或者說並不是一種可以直接聽到的聲音,隻是一種感覺。
就像是斐潛感覺,現在便是清理大漢官吏陋習的最好時機一樣。這種感覺或許對,或許也不對,但是如果繼續拖延下去,或許就未必能有當下的效果好。
鄭玄的車走了,先回藍田了。軍營之中畢竟條件不好,六七十歲的老人,還是待在比較溫暖的地方才更好一些。
雪花紛飛,車轍很快就有些模糊了起來。
『主公……』諸葛亮在一旁忽然低聲說道,『若是鄭公……那麼……』
『害怕了?』斐潛笑著問道。
諸葛亮下意識的搖頭,然後沉默了片刻,『或有之……』
斐潛溫和的說道:『此乃人之常情,並非羞恥之事……何況……某也會怕……怕做錯,走錯……那麼,懼之,便是全數不做,亦或是退縮不前麼?』
雪花紛飛而下,落在斐潛和諸葛的頭上和身上,斑斑點點,輕輕柔柔。
『鄭公……』斐潛站在大帳之外的一處高崗之上,看著鄭玄車架遠去,然後說道,『早年鄭公求學於馬季長,有言,「詩書禮樂皆東矣。」……孔明可有聽聞此事?』
諸葛亮點了點頭說道:『確有聽聞。』
『袁本初於冀州隻是,曾邀鄭公,曰,「吾本謂鄭君東州名儒,今乃是天下長者。夫以布衣雄世,斯豈徒然哉?」』斐潛嗬嗬笑笑,然後又說道,『孔文舉亦有言,「鄭康成多臆說,人見其名學,為有所出也。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如非此文,近為妄矣。若子所執,以為郊天鼓必當麒麟之皮也,寫《孝經》本當曾子家策乎?」……孔明以為,何人有理?』
諸葛亮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或各有其理。』
唐宋之人對於鄭玄的評價基本上都是比較正麵的,這其中的原因一方麵是為長者諱,另外一方麵是因為鄭學影響太廣了,以至於很多後人都是學著鄭玄的注解長大的,總不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就罵娘。
因此鄭玄的真是為人如何,也就隻有這些平輩之人的評價,或許可見其中的一些端倪。
鄭玄方才在大帳之中,展現出來的便是純良長者的風範,一口一個小友……
所以現在,斐潛轉頭看諸葛亮,『故而,「小友」,可明之否?』
『……』諸葛亮沉默得更久,然後泄氣一般,也有些慪氣的拱了拱手說道,『主公……何至於此……若非在主公眼中,這天下之輩,竟無一良善可陳?』
諸葛亮很聰明,這一點斐潛毫不懷疑。
但是諸葛亮也有一個很大的弱點,就是缺父愛,因此導致有些個性固執和過於謹慎。諸葛亮很小的時候其父親就過世了,然後諸葛亮又跟著其叔父,結果其叔父也沒能撐多久……
至於曆史上諸葛亮和劉備之間,嗯,斐潛推測,可能也有那麼一些類似於父子之間的情感在內,畢竟相差快二十歲,因此在白帝城的時候,劉備告訴諸葛亮的那句話裡麵,或許還有另外一層的意思……
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斐潛瞎猜。
斐潛哈哈大笑,然後拍了拍諸葛亮的肩膀,『孔明為何如今不著白衣?』
諸葛亮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穿著的灰黃色的衣袍,然後說道:『白衣易染塵灰,軍中多有不便。』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孔明已得矣……這方天地,豈有純善乎?某為天下大漢而計,何嘗不是惡名於士林之中?求全者終不得全,求備者終不得備,但知其然,明所以然,以知然如何,幾近於全備矣。』
鄭玄大公無私,所以才攬下了斐潛送出來的燙手山芋?鄭玄是愛惜人才,所以才替諸葛亮去做這種得罪人的差事?
或許有,也或許沒有。
但是值得斐潛和諸葛亮為這個或許,就將全部的身家去賭一把麼?
顯然是不值得。
鄭玄隻是計劃首選,還有計劃備選司馬徽,然後還有韋端,至於諸葛亮,那是排在好多人後麵……
為什麼選鄭玄?
對於六七十歲的老人來說,財富和美女的吸引力都已經大大的減弱,『三不朽』才是鄭玄在生命最終所追求的東西。
在這個方麵上,鄭玄比馬融有更高的欲望。
馬融喝酒玩女人,就算是傳授經文的時候,也沒鬆開摟著美姬的手,然後馬融也不在乎旁人對他怎麼說,放蕩形骸,完全就是一個爛罐子破摔的狀態。因為馬融在還不是爛罐子之前,不僅是被人扔到了糞坑之中,還被灌了一肚子的尿水,以至於馬融一度想要自殺,隻不過被救回來了,在失去了以死抗爭的勇氣之後,便完全破防了。
鄭玄還沒破防,即便是自己兒子死在了孔融手裡。鄭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一沒有罵,二沒有怒,三沒有因此頹廢,然後聽聞了青龍寺的盛況之後,便拖著老邁軀體,從河內一路到了河東,再到了長安……
斐潛心中裝著整個大漢天下,旁人自然也有裝著的,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就像是鄭玄,他裝的是整個大漢文化的天下,山東已經不能滿足他了,他還要山西,要整個的大漢。
當然不是以武力征服,而是用文化征服。
有時候斐潛都相當的佩服鄭玄,這個老先生,一生當中,確實是為了儒家經文的傳授做出了極大的貢獻,甚至可以說以一人之力壓製了整個大漢所有的派彆,如果說漢末之時呂布是戰場之上,武力的巔峰,那麼鄭玄就是經書之中,文學的強者,打遍天下無敵手。
鄭玄所注的古文經學費氏《易》流行之後,今文經之中的施、孟、梁邱三家《易》便是幾乎等同於廢止了……
鄭玄注了《古文尚書》之後,今文經的歐陽、大小夏侯三家《尚書》便逐漸的散失了……
鄭玄箋注了古文經的《毛詩》,那麼今文經的齊、魯、韓三家的《詩》也就漸漸沒人去看了……
鄭學的出現,使經學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變化。
在斐潛還沒有徹底統一大漢之前,鄭玄已經幾乎是做到了在經學上的『統一』……
所以鄭玄的態度很重要。
然後鄭玄也知道斐潛對於他的態度也很重要。
所以這一次,聽聞是他的弟子出了問題,鄭玄就來了,隻不過沒想到斐潛並沒有指責這些弟子是無能,亦或是無為,而是直接扔出了證據,證明這些人是貪腐!
如果是無能,這些人掛冠退位,便是有讓賢美名,如果是無為,這些人不侵擾地方,便是有上古之風……
隻有貪腐之罪,是怎樣圓都圓不過去的,能說這些人貪錢享受,就是為了斐潛著想?吃肉喝酒殘害百姓就是為了斐潛的大業?
而且因為諸葛亮收集的證據,所以記錄詳實,就連具體金額都有,所以一點遮掩求情的辦法都沒有。
因此鄭玄迅速的轉變了策略,然後乾脆將這件事攬到了自己手裡,反正隻是宣布一下斐潛提出來的三條律法而已,至於後續的具體操作也是斐潛在做。
鄭玄不僅可以借此機會買個好給斐潛和諸葛亮,還可以同時挽回一些自己的鄭學派係的聲名。
除此之外,鄭玄此舉同樣也免除了後續的麻煩。這些人既然是掛著鄭學的名頭,那麼做出事情來自然有人就會找到鄭玄頭上,同時這些人即便是被處理了,難免會牽扯到更多的人下水,現在鄭玄出麵表示,這些人隻是混入鄭學之中的投機分子,是害群之馬,自己一時不慎沒能察覺,現如今發現問題,便是開除門牆,割斷關係,其所做所為就跟鄭學沒什麼關係了……
甚至還有一些額外的好處……
諸葛亮畢竟沒有後世臨時工的經驗,竟然一時間被鄭玄舉動搞得有些感動,然後被斐潛一瓢冰水潑到腦袋上,冷靜倒是冷靜下來了,隻不過多少有些喪氣。
『主公莫非視世人皆惡乎?』諸葛亮問道。
斐潛哈哈笑笑,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而是說道:『孔明以為,鄭公此去,宣律於眾,可解貪腐乎?』
諸葛亮搖了搖頭說道,『僅有律而不得行,不可解也。然嚴律而製,難免朋黨構陷,便是官吏惶恐,多有崩壞。』
『故所以然?』斐潛又問道。
諸葛亮皺眉,看了斐潛一眼,歎息了一聲,『化性起偽……』
『然。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斐潛緩緩的說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如今便是然何為……人非善也,亦非惡也,以善惡論之,多有偏頗,唯有四字可囊括之……』
『趨利避害……』諸葛亮又是歎了口氣,說道。
『然。』斐潛點頭。
『曾有酸儒羞言「利」,然則利之一字,小則商賈銖錙,大則山川邊土,內有私心執念,外有門楣聲名……』斐潛背著手,任憑寒風將大氅邊角席卷,『故若權柄於世一日,便不可儘除之!貪官之中亦有能臣,清官之內亦多酷吏,錢財迷眼,聲名亂心,若汝強求天下皆聖賢,天下人便視汝如賊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