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曹操也算是初步達成了目標,也就是安置那些從荊州遷徙而來的人口,這些或是死亡,或是逃亡的大戶,給這些荊州民眾騰出了不少的地方。
但是這樣並不夠……
曹操的原本計劃是希望能像是驃騎將軍斐潛那樣,乾淨利落,既能有麵子,有能有裡子,然後這些冀州士族大戶還要低下頭來懇請,拜求,屈服,求饒,而不是現在這樣,跟他肛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
黑夜之中,似乎有無數的敵人環伺在側,盯著曹操,冷笑著。
農學士?工學士?
曹操虛虛劈砍著。
某也在用啊,為何就不如驃騎那樣有用?
虛空之中的敵人似乎倒了下去,現實當中的對手則是站立了起來。
無數的怒吼聲響起,便是在大將軍府外也有民眾彙集,巍巍老者抖著花白的胡須站在最前麵,就像是要將生命當中最後的光和熱,都為了正義而奉獻出來一樣……
然而實際上,是因為一天,兩百錢。
老人加倍,婦孺減半。
生死各安天命。
荀彧等潁川士族子弟已經是全數去攔截勸阻,但是效果並不好。
因為回去隻有三百,而在這裡邊待上五天,便是有一千錢,拋去吃喝用度,也可以給家裡落下大幾百的閒錢,那個多,那個少,根本就不用多說。
似乎自己的計劃,總是有些問題。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曹操想起了當年他和袁紹袁術二人一起在小樹林之中,第一次的行動,第一次的『軍事行動』。
目標,搶新娘。
因為人手隻有曹操和袁氏二兄弟三個人,所以一切都需要準備好,計劃好。
計劃一開始,都很順利,確實也按照計劃的步驟在實行了。
護送新娘的護衛被袁紹引開,圍在新娘車邊的幾人又被曹操突襲而亂,新娘自然就得手了……
可是再好的計劃,也有疏漏的時候。
那一次,萬有一失所疏漏的,便是新娘的體重。
重到袁術背不動。
溫香軟玉太重了,那就不是什麼香豔的事情,而是成為負擔。
即便是半路上扔了新娘,也因為消耗了太多的體力的袁術就被追上了,被捉住了。
當然,後續也沒多少的事,公子哥鬨著玩的,沒有出什麼人命,給幾個錢也就是了,大家哈哈一樂,甚至新娘還可以宣稱自己和當年雒陽四少之一的袁公子有過肌膚之親,彆有一番的榮耀。就像是後世某些男的女的,笑著說自己被那個明星那個公子那個富婆玩過哦,表示你們能玩剩下的,是你們的『服』氣。
曹操的嘴角帶出了一絲的笑,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當年一起的小夥伴,現在還在路上走的,就剩他自己。從某個方麵來說,他左腳下踩著的是袁術,右腳下踩得是袁紹,正是因為踩在二袁身上,他才攀爬到了半山腰上的這個位置。
曹操站在夜色之中,盯著看不見的對手,也審視著過往的自己。
人生的這條崎嶇山道,每走一步,便是曾經度過的一個台階,一個坎,一個坑。回首往事,便是將那些坑坑坎坎又重新審視了一遍,悲歡離合,妻離子亡。
愧疚,無奈,悲傷,冤屈,痛恨,無數的情緒在濃稠的夜色壓迫之下彙集而來,仿佛要將曹操的身軀壓得原來越矮。
沉重的精神上的壓迫,容易使人崩潰迷失,放棄一切,也會讓人如同鍛造一般,越是痛苦,越是鋒銳。
曹操抬起頭,原本沒有焦距的瞳孔漸漸恢複了正常,微微笑了笑,就像是對著虛空當中的某些人,輕聲說道:『想看麼?』
『那我就殺給你們看!』
說完這句話,曹操他繼續向前跨出一步,雙手舉高,就像是在空中虛握著一把沉重的戰刀,那一把他在戰場上經常使用,那把熟悉的戰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殺!』
……╬ ̄皿 ̄刂……
夜難眠。
獨彷徨。
劉協站在皇宮樓台之上,看著皇宮之外的點點光影,長袍大袖,大氅在寒風之中飄動著,眉宇之間隱隱約約的有一些疲憊之色。
劉協他以為他可以,但是真正等一切都動起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其實所有的東西他都掌控不住。坐在寶座之上似乎是俯視天下萬人,然後他發現其實天下萬人都沒有看著他,就像是當他不存在。
無法看破,便是存在。
無法放下,便是負擔。
劉協以為看破了,其實並沒有,以為放下了,其實也沒有。所以這些存在,這些負擔,便是像是往他胸腹之中倒進去了許多砂礫一般,然後研磨著,刺激著他的心肝肚腸,使得他痛楚不堪,無法安眠。
『虛幻……謊言……』
一切都像是假的。
即便是他父親所說的,也都是假的。
他父親告訴他,隻要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可以了。
他奶奶告訴他,隻要無憂無慮,無病無災的長大就可以了。
他父親是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他的奶奶是這個天下最有權柄的女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麵,備受寵愛,要什麼有什麼,使得他都忘記了他母親怎樣了。
反正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母親,幼年的劉協自然也對他的母親,沒有任何的印象。
生活是充滿了陽光,充滿了花朵清香,食物的香甜,和隨心所欲的玩耍,快樂。
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如同他的父親,他的奶奶所說的那樣……
他的親人,應該不會騙他的,不是麼?
可是,真實的世界突如其來,不容分說的捅破了那層虛幻的薄膜……
冰冷的刀鋒,混亂的尖叫,滾燙的血液,一切虛幻都在那一刻被打破,然後露出了現實的冰冷,凶殘,還有無奈。
『子曰,「君子不器」……嗬嗬……一個子,卻曰君,嗬嗬,哈哈……』
黑夜漫漫,便如人生。
崎嶇山道之上,一步一個坑,每一次掉下去,便是一身的傷,血肉模糊,疼痛難耐。
可是能怎麼辦?
就此躺平了?
還是爬起來,去麵對下一個的坑?
劉協回首望去,似乎自己身後的每一個坑下麵都有一些血肉,一些殘魂,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最早的那個調皮的,活潑好動,牙尖嘴利的孩子,已經死在某一個坑裡,現在站在這裡的,則是沉默的,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聽到任何事情,都能不動神色的中年人。
沒錯,原本應該是莽撞的,中二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個少年,也死在了坑裡。
和少年躺在一起的,便是懷中抱著一個還未成型的嬰兒的青年。
剩下還能爬起來的,便隻是中年了。
亦或是……
隻剩下了老年。
原先劉協會為了沒有肉吃而憤怒,會為幾塊臭骨頭而感到羞辱,會為了見到了死亡而悲傷,而現在,劉協會安靜的坐著,看著,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雕塑。
也越來越像是這幾年來,旁人希望他變成的那個模樣。
天地不仁。
那麼天子呢?天子也當不仁。
夜幕之中,劉協仰頭望著無窮無儘的蒼穹,臉上浮現出略帶了一些嘲諷的笑容,『既然朕所期盼之事,儘無一件可成……那麼又何來天子之說?天子,如此天子……嗬嗬,嗬嗬……』
曹操沒有死,甚至連點傷都沒有。
這是劉協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然後偏偏就是這個結果。
幸好劉協當時選擇了謹慎,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否則現在死的就不僅僅是冀州的那些人,還有可能在坑底多躺上一個,或是幾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蒼天看著天下大亂,平靜的看著一代代的人慢慢的重複走著,跌倒,或是爬起,也不在乎人們是忠誠還是謀逆,甚至不會因為慘叫和怒罵有任何的改變。
天子也應帶是如此,高高在上,見慣生死,無悲無喜,無憂無慮。
他是天子,但他也是劉協。
他在學著成為天子,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驀然回首,便是見到那些在坑底血肉模糊,仍在掙紮,卻越是掙紮越是痛苦的少年,青年……
站在高樓之上,似乎距離登天,天空仿佛觸手可及,似乎隻有一步的距離。
似乎,就差一步。
低頭容易,抬頭難。低頭便是有千般美麗,萬般美好,抬頭則是一片虛空,無儘茫然。
向上每走出一步,就發現依舊還有一步。
而每一步,都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