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純已經將絕大部分的兵卒都帶走了,漁陽城內城外,便是隻剩下了少部分的兵卒。
在漁陽城外的民夫營地之內,如同螻蟻一般的民夫在不端著忙碌著,或是在加固營地,或是在修補器具,呼喝之聲,敲打之聲,還有監工的叫罵鞭打之聲雜亂的混於一處。
在漁陽城外,有些曹軍騎兵在十餘裡外來回遊弋,查探著周邊的情況,似乎也是為了確保漁陽這個區域的安全。
因為曹純已經將大軍幾乎全數帶走,所以實際上這些遊弋值守的曹氏兵卒並不是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進軍無果的原因,以至於在城牆之上的值守曹軍都有了散漫起來,三三兩兩的湊成一堆,聊天的聊天,曬太陽的曬太陽,而原本應該每日三次巡查城頭的夏侯尚,也就隻有在日落之前意思意思的走一趟。
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在城外的民夫營地之內,逐漸的有了些牢騷……
『一個個軍老爺躺著歇著,讓我們這些人死命勞作!』
『這冬日本身就苦寒,跟著大軍不僅沒撈到什麼好,現在還不罷休,還要打,打到什麼時候才能算是個頭啊!』
『軍陣上的事情麼,我們也不知道,但是怎麼看就這些兵卒,都覺得有些安不了心,你看看,那個懶散的樣子,槍柄都像是捏不住,還怎麼打?』
『就是,之前在後軍大營出,要我們死趕慢趕送糧草,結果到了地頭還不給進營地!好麼,結果那些胡騎一來,嘩啦啦的死了不知道多少!死了,命不好,要是有撫恤到了罷了,結果我們征發出來當勞役,死了根本不算是什麼陣亡,家人一枚銅錢都拿不到!』
『你說的……是真的?』
『騙你乾啥啊?不信你自個兒去問!王二麻子,就是王家村的,不就是死了麼?有發撫恤麼?一文錢都沒有!白死了!』
『據說啊,那些軍老爺還扣了我們的鹽菜錢!我們原本應該是四合豆糧,半粟半豆,結果全數都是豆子,還不足量!』
『可不是麼,都聽說這一場戰事打不利索了,所以撈錢的機會不多了,反正我們這些民夫一個屁都放不出來,放出來也沒有人聽,所以乾脆抓緊時機最後撈上一筆,吃相難看就難看了……』
散亂的議論,當然得不出什麼結果,無非是讓大家越發的牢騷滿腹,軍心更加的懈怠起來而已。
再加上夏侯尚又是喜歡擺譜的,每日巡城的時候,都是華麗出場,花枝招展,呃,是旗號招展,威風凜凜的樣子,而城下民夫再看著自己一身泥濘,若不是冬日蟲子少些,說不得一身酸臭還加虱子跳蚤一堆!
這感覺就像是自己省吃儉用拿個老人機,在人群之中湊個數,給來巡查的大員拍照,結果一不小心拍到了白襯衣抖出的機械表,碩大的和田玉,上萬的手機和自己對著拍。然後在低頭一看,自己全身上下外加銀行裡,手機裡的存款,都抵不上巡查大員小指頭上的一個戒麵。
巡查大員笑著,滿臉油光,皮膚白皙,身懷十二甲,語態親切,『好好乾啊,年輕人要吃得了苦啊,要努力奮鬥啊……』
現實的和宣傳的產生了巨大的衝突,然後民眾百姓應該是相信什麼?
故而,夏侯尚陣前的這種做派,底下這些百姓見了,自然是人人都來氣。
當官的有些做派不稀奇,但是明明百姓都在吃苦,然後夏侯尚還肥頭大耳的招搖過市,作威作福,動不動就是我代表什麼什麼,真就合適麼?
百姓民夫心中不痛快,夏侯尚同樣也覺得不痛快!
夏侯尚當年也是讀過一些兵書的,多少知道一些軍事理論,隻是舒服日子過習慣了,實在過不得苦日子了。這次能親臨前敵走一遭,夏侯尚心中覺得自己已經算是非常不容易了,這麼大冷的天,這麼辛苦的爬樓,這麼親切的巡城,這麼深入的調研,這麼……
更何況自己這可是麵臨著生死考驗!
搞不好都有可能是死在了沙場上!
自己都這麼辛苦了,這些賤民還想著怎麼著?
上下認知的誤差,越來越大,幽州各個層麵的割裂感越發的強烈起來,於是,人心就是這樣完蛋了。
而人心要是不在一起了,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奇怪了。
城上城下,軍心民心的種種變化,當然就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然後傳遞了出去……
在薊縣之外的一個偏僻小院之中,祖武對著桌桉上的一張木圖,沉吟思索著。
這一張木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做成的,反正肯定是有一定時間了,上麵都被摩挲出了包漿,在特定光線之下顯得光滑照人。
祖武點在木圖之上,不住用手指劃來劃去,嘰嘰咕咕盤算了許久,結果最後卻發出了一聲歎息,『人手不夠啊……』
坐在桌桉另一邊上的和誠,則是抬頭看了祖武一眼,沉吟了一下,『真的還要打麼?』
祖武的目光從木圖上抬了起來,看向了和誠,然後笑將出來,『和兄啊,你就是心善……我舉個例子罷,若是路途當中,見一丐於道旁,你會重視他,尊敬他,並且關注他麼?』
『不會。』和誠回答道。
『那麼……若是這名丐兒手中端著不是乞討用的木碗,而是……一把弩,並且這把弩上還上了弦裝著弩失,指著你呢?』祖武依舊笑嗬嗬的說道,『你還會將其忽略,毫無敬意麼?』
『這個……』和誠吞了一口唾沫,說道,『你是說……』
『我等在曹氏眼中,就是這道旁的乞兒啊!』祖武在木圖上輕輕的拍著,『在此地乞食!輕責叱,重則斬!何有半分尊敬之意?!河內司馬氏,就是你我前車之鑒!若是不能令其知曉吾等手中還有弓弩,那麼便是隻能與司馬一般,亡逃太行!』
『……』和誠默然許久,最終歎息了一聲,『你這是太冒險了罷?』
『不行險,怎麼成?』祖武說道,『司馬氏行險了麼?夠安分了罷,還不是被欺負到頭上,拉屎拉尿不說,還要被追殺?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搏一把!怎麼著?司馬氏都走了,我們還留著?』
『司馬氏……』和誠深深的皺眉,『也罷,就按照你說的辦……不過,還是需要好好謀劃一番才是。』
『這是自然!』祖武在木圖上指了指,『我們的人,藏在這裡,從這兒出去,然後到這裡,其實道路應該是通暢的,若是突進去,然後轉向這裡,就可以利用林地遮蔽痕跡再回去……反正你覺得就城頭上的那個什麼夏侯,能做什麼事情?我猜他多半一見到風吹草動,就立刻閉鎖城門!若是他在營地之內,那就更好!若能將其斬首,曹軍定然軍心渙散,到時候我們將人頭帶給驃騎那邊去,嗬嗬……』
……?……
漁陽。
曹尚在城外大營之內的值守,負責看管這些被抽調而來的民夫。
城外的民夫營地,雜事非常多。
民夫的營地,自然談不上多麼齊整,而且物資也不多,包括帳篷都是共用的,並不固定屬於某個隊列。每時每刻帳篷裡麵都有人睡覺,然後時辰到了就被叫出去,然後換下一批的民夫進去睡覺……
為了保暖,帳篷裡麵的空氣並不是很流通的,所以那味道麼,一言難儘。曹尚懷疑若是他吃飽了,然後猛然鑽進那樣的帳篷裡麵,說不得當場就會吐出來。
民夫營地之內,氣味最好的地方,便是飯棚子了。飯棚子是砍伐樹木搭起來的,上麵先是氈一層油布,然後再堆疊厚厚的茅草,一滴雨都透不進來。飯棚子裡頭挖開了四個大灶,點著火,熱騰騰的煙氣裡麵,充滿了豆飯香味。
香味是有,但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