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守城兵卒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將城頭上的死傷拖拽到城下去。
死去的人,就像是一堆腐朽的肉,在地上和磚石砂礫摩擦出刷拉刷拉的聲響,時不時被沉悶的撞在了石頭木頭上。
而那些傷者,則是呻吟慘叫著,綿延不絕……
這才第一天。
一些即便是在戰鬥之中沒有受傷的守城兵卒,也是失魂落魄的或是坐或是攤在城頭角落裡,恍若孤魂野鬼,沒有半分的活氣般。
幾名裴氏親兵走到了裴輯跟前,『輯少郎君……這……我們將琿郎君抬下去罷……』
『哦……』裴輯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讓開了位置,『呃,等等……』
裴輯指了指裴琿身上的戰甲,『把戰甲脫下來,我來穿。』
『輯少郎君,這……這甲胄上都是血……』親兵愣了一下,『要不再給郎君去取新的來?』
裴輯並非沒有自己的戰甲,可是在這一刻,他覺得隻有穿上裴琿的戰甲,或許才更有意義一些。
『無妨,死都不怕,還怕這些血麼?』裴輯笑了笑,『更何況,這是我從兄的血……來吧,幫我穿上!』
幾名兵卒上前,將戰甲從裴琿的屍體上解下來,大概擦拭了一下,便是替裴輯穿上。
濃厚的血腥味縈繞著,有些嗆鼻,裴輯卻不覺得有什麼惡心。他伸手摸了一下戰甲後腰上的縫隙,未曾完全乾涸的鮮血,沾染在他手上,似乎還帶著他從兄的一絲殘魂……
裴輯站在城門樓的台階上,身邊躺著的是他的從兄屍首。
他舉起了手,手上是裴琿的血。
『這是什麼?!』裴輯晃動著手,『這是血!我從兄的血!』
『我從兄死了!』裴輯大喊著,『我還活著!』
城頭上的殘餘守軍的目光彙集到了裴輯身上。
『我身上穿著我從兄的戰甲!這是他的血!』裴輯環顧四周,看到一個個迷茫,害怕,驚慌,無措的眼神,就像是看見了他心中那個軟弱的自己。
『這裡是我們的家!』裴輯大喊著,『身後就有我們的親人,有我們的兄弟姐妹,有我們的鄉親父老!我從兄死了,可是我說,他還活著!因為他的血,還在我身上!他的靈,還在我的身邊!我還記得我從兄的一切,從小到大,所有的一切!』
『他不喜歡讀書,喜歡耍槍弄棒。他喜歡吃肉,喜歡喝酒,喜歡喝醉了就躺在我家桂花樹下打呼嚕睡覺!』裴輯大喊著,『他死了!可是我不會忘記他!裴氏也不會忘記他!裴氏不會忘記所有為了我們的家,為了我們能活下來英勇戰死的勇士們!』
『你們是什麼?』裴輯環視著眾兵卒,『你們是戰士!是勇士!是守護我們一切美好的事物不被曹軍所掠奪,所破壞,所摧毀的勇士!』
裴輯將手張開,『你們都看看!這裡,就是我們的城!我們的家!這是我們裴氏兒郎生長的地方!這是我們一同守護的地方!』
『握緊你們的武器!穿好你們的戰甲!』
『帶著死去勇士的血!伴著他們不屈的靈!』
『守護我們自己的家!』
城頭上的守軍停頓了片刻,然後相互看了看,眼眸之中開始有些光火燃燒而起。
『守護自己的家!』
『喔噢噢噢……』
……
……
『不好了!』在第二天的黎明,還沒等裴俊想出什麼『妙招』之時,就聽到他的仆從急急在帳篷之外喊道,『不好了!城頭上,城頭上……郎君……郎君……』
仆從急得連話都說不順暢,而裴俊起初還有疑惑,但是很快就明白過來,臉色刷一下就變得慘白。
裴俊急急向帳篷外跑,卻不知道踩踏到了什麼,噗嗤一聲摔倒在地上,還沒等站穩,又是一腳發軟,撞在了帳篷門口的木樁上,當即鼻青臉腫,鼻血橫流。
裴俊一手捂著鼻子,踉蹌而奔,到了安邑陣前,仰頭而望,卻見到在城頭上推出了幾個人的腦袋來……
定睛一看,裴俊便是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傻了!
『不!不不不!』
裴俊他記得明明已經讓人將其母親送出了安邑,可不知道為什麼,卻在城頭上看見了他母親那蒼蒼的白發,看見了他母親依舊在還安邑城中!
『這不可能!不可能!』
裴俊叫著,喊著,瞪圓了眼,然後他看見了一直都跟在裴茂身邊的老管家的身影,頓時明白了,癱軟在了地上,重重的叩首在地,涕淚和鼻血一同流淌出來,『母親啊……』
裴俊的母親既沒有叫喊,也沒有辱罵,而是帶著一種難以描繪的神情看著裴俊。或許帶著一些後悔,也或許摻雜著些不舍,亦或是也有一些埋怨,可是他母親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在嘴角邊略微帶出了一些苦笑。
這是她的崽……
裴輯站在城頭之上,咬著牙喊道:『夫逆族背宗,逐利忘義者,其行可謂惡之極也!』
『今有此賊,本出族門,原應明讀詩書,通達道理,然誌趣卑劣,貪得無厭,竟至背棄祖宗之遺訓,蔑視家族之規矩,為己私欲,殘害同宗同族,真乃家門之恥也!』
『彼以利為先,不顧骨肉之情,不念同胞之義,獨行其是,妄自尊大!殊不知,所利不過雲煙,如露如電,鏡花水月!而家族之恩,血脈之情,方為長久綿延,永世相隨!』
『須知,天地有正氣,文章橫溢以直!人心有定盤,行事端方以誠!』
『今此賊,不忠不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必成千古罵名!』
『嗟乎,是非對錯,皆係於一念之間!』
裴輯看著城下跪拜在地上的裴俊,目光逐漸的變得冰寒。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裴俊早些年喪了父,是他母親勤勤懇懇將他撫養成人,對裴俊那是慈愛有加。有什麼東西好的,讓裴俊先吃先用。他母親日常吃穿用度十分簡樸,而儘力滿足裴俊讀書需求,所有錢財幾乎都是花在了裴俊身上,而現如今……
卻養出了這麼個玩意?
裴俊隻是跪倒在城下嚎哭,頭都不抬。
裴輯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低聲對著裴俊的母親說道:『老夫人,你養得好兒啊!』
裴輯又是將裴俊母親綁出來,又是等見到了裴俊之後才喊出那些叱責的話語來,雖然難聽,但是終究等於還是給裴俊一個機會。
一個自刎的機會。
如果裴俊能夠以自刎謝罪,那麼人死罪消,裴俊之母雖然會悲傷,也未必能過得好,但是至少是能活下來,也算是裴俊為他母親去爭取的一線生機。
可是,很明顯,裴輯都喊了這麼長時間了,裴俊在城下依舊隻是跪拜,隻是嚎哭。
甚至都沒有稍微爭取一下。
裴俊的母親聽了裴輯的話,沒有反駁,依舊是沒說話,隻是低聲歎息了一聲,目光還在城下的裴俊身上……
『此等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輩!』
裴輯大喊道,『殘害同宗,連累家人!昔日骨肉同心,今朝反目成仇!彼何人哉?忘本之人也!昔者同宗共祖,血脈相連,今則背道而馳,自絕於族譜之外。故奉家主之令,即日將此賊逐出宗族!消除族籍,自此陌路!』
『既為陌人,則害我宗族之輩,當血債血償!』
『來人!』
『斬殺賊罪之輩,以其血肉,祭我戰旗!奠我亡魂!』
裴輯令下,頓時就有人上前按住了裴俊的母親,以及其他裴俊相關之人。
寒芒閃動,鮮血飆飛。
裴俊大叫一聲,便是昏厥倒地。
在曹軍營地之中的曹洪哼了一聲,『廢物!將其拖回去,送往主公之處……來啊,傳我將令,準備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