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盯著裴俊死死拉著他的手,沉默了許久,方低聲歎息了一聲,『郎君放心,我不走。』
裴俊似乎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手鬆開,『我,我沒有強留你的意思啊……你,你真的可以走……』
心腹笑了,也是有些慘笑的模樣,『沒事,我是……我是自願留下來的……』
『真,真是自願?』裴俊追問。
『真的!』心腹點頭。
『那……你發個誓……』
『呃……好,我發誓……』
……
……
時間刻刻不停,在聞喜城外的大小營地之中,有的已經是安靜下來,有的則是時不時的會有狂笑,嚎哭和慘叫聲,但不管白天如何悲慘,人類終究是難以支撐一天十二個時辰的無休勞作,即便是在如此簡陋窘迫的環境下,也依舊很多人裹緊了身上的破布,互相依偎著沉沉睡去。
各處的營地,就算是原本有值守巡夜的崗哨,現如今也是疲倦了,漸漸的各自尋了一個避風處偷懶。誰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誰也不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麼,於是什麼職責,什麼道德,什麼未來,也就無從談起。
就在這個時候,在峨嵋嶺方向之處,忽然響起了一些沉悶的聲響!
隨後就有呼喝嘯叫之聲,一下就直衝雲霄!
一時之間誰也不清楚這呼喊之聲當中究竟是在喊著一些什麼,但是有些情感未必要通過語言才能傳遞,隻要耳朵沒聾,就能聽得出來這嘯叫聲音之中蘊含的那種恐懼!
就像是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的慘叫,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
火光緊接著在叫喊之後升騰而起,像是點燃了半邊的天空。
聞喜之下的營地中,那些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人被驚醒了,惶恐的蜷縮著,抱在一起,驚恐的看著眼前一切。
隻見在峨嵋嶺的方向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隊隊的兵馬,揮舞著刀槍直衝過來!
有的人想要躲避這些人馬,卻因為慌亂反而衝到了其麵前,就在火光之中被砍殺,血光四濺!
一些因為緊張或是恐懼的人,手軟腳軟的根本爬跑不動,就這樣被踐踏到了馬蹄之下!
在戰爭麵前,沒有絕對的安全區。
在短短一瞬之間,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丟了性命!
狂亂迅速的蔓延開來!
原本裴俊的這些雜兵就是秩序缺失,如今被人馬衝擊,更是像打翻的一鍋稀粥,撲得到處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那些被挾裹的百姓,哭著喊著,或是攙扶著老人,或是抓扯著自家的孩童,沒頭沒腦的四下亂竄!
死亡在驅趕著這些雜兵百姓,使得他們像是浪潮一樣,朝著其他的營地本能的奔湧過去,衝撞過去。驚慌惶恐的人潮失卻理智,人們擠成一團,互相推搡,互相拉扯,互相踐踏,甚至互相砍殺,都想遠遠逃離死亡,卻將死亡播撒得到處都是。
雜兵的營地並非全數都相連在一起,但似乎是人類本能的從上古存留下來的趨光性,使得人潮向著光亮處不假思索的彙聚,就像是飛蛾在撲火。有的營地原本是比較靠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就受到了攻擊,但是也被狂亂的人潮推倒了寨柵,死命的擠了進去。
每個缺口之處,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絆倒在地,也不知道究竟誰的腳底下踐踏的,是不是白天還相互扶持,互相鼓勵的親朋好友!
火頭一處處的升起,火焰在夜空之中肆無忌憚的舞蹈著,似乎是在對著這些渺小的人類發出癲狂一般的嘲笑。
亂世之中,人命就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每一個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混亂之中存活下的人,都可以說是有大氣運傍身……
裴俊很明顯,他沒有什麼大氣運。
甚至連小聰明都算不上。
他在雜兵的營地之中,因為胳膊受傷的緣故,所以也沒能睡得安穩,在亂起之後,也算是第一時間就聽見了外麵的響動。
裴俊連忙翻身而起,卻因為牽扯到了傷處,不由得齜牙咧嘴,『發生何事?!』
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的呼嘯之聲也是一陣陣的灌入耳中,讓裴俊以及其周邊的心腹護衛等人,都是臉色蒼白起來,『敵襲!』
不僅是如此,敵襲還引發了營嘯!
在裴俊周邊的人,何嘗不知道在這樣的局麵下會發生什麼,頓時人人都不由得滲出了一身冷汗來,紛紛望向了裴俊,希望裴俊能拿一個主意。
裴俊踉蹌著,掀開了帳篷的門簾,便是抽了一口涼氣。
遠處火焰衝天而起,人馬的光影晃動,血腥味夾雜著淒厲的叫喊聲,直接就撞在了裴俊等人的身上,驚天動地,席卷而來,使得裴俊都要扶著帳篷的門柱,似乎才能沒讓自己腳軟的癱倒下去。
『驃騎軍來了!完了!我們完了!』
『壞了!驃騎正衝著我們這裡過來了!』
『啊啊啊……』
還沒等裴俊說些什麼,他身邊的人已經是慌亂不堪。
『郎君,我們怎麼辦?』裴俊那心腹急急問道。
『怎麼辦?!』裴俊額頭上冷汗直流。
周邊的人都盯著裴俊,希望裴俊能拿出一個好辦法來。
『快,快走!』裴俊開口說道。
那心腹臉色不由得一喜,結果聽到了裴俊說了下半句,『我們快去找路將軍!』
那名心腹便是不由得手腳一僵,下一刻卻見到裴俊半轉過臉來,『你可是發過誓了……』
『是的,』心腹點頭,『我發過誓!』
裴俊頓時心中一鬆,『好,快走,我們快走!』
於是,裴俊一行便是連旗幟都不敢打,隻是舉了幾個火把便是急急往路招的營寨而去。
誓言啊……
什麼是誓言呢?
是『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
也是『爾無不信,朕不食言!』
更是『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自願啊,自願的!
一路上跌跌撞撞,漸漸的就臨近了路招的營寨。
路招的營寨是裴俊等雜兵在沒攻打聞喜之前就先修建的,所以和野地裡麵的那些雜兵營地不同,是有堅固的寨牆和完善的工事,挖掘出了數條的壕溝,架設了拒馬和木樁。
裴俊等人奔到了路招營寨之外,原本看著後麵的滾滾人潮還沒能淹沒過來,便是多少帶了些喜色,忙不迭的朝著路昭營寨內高喊,表示自己的身份,希望能進營寨內避禍,卻不想被營寨上的曹軍兵卒冷聲嗬斥,命令裴俊立刻回去收拾殘兵抵抗敵軍,並且警告若是越過壕溝,便是格殺勿論!
此等言語,就像是一盆冰水,直接潑了裴俊一頭一身!
裴俊那『心腹』見狀,便是頭一低,縮了縮脖子,便是往後麵溜。
裴俊還一時沒能從這『驚天噩耗』當中回過神來,過了片刻才發現他的『心腹』已經轉身向外跑了,頓時大怒,『你要乾什麼?!你發過誓了!』
那『心腹』頭也不回,將手中的火把往地上一扔,大喊道,『諸位!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圍攏在裴俊周邊的人,相互看著,似乎時間空間都在這一刻凝固了片刻,然後便是哄然一聲喊,丟下了裴俊便是各自奔逃!
裴俊這棵樹,已經全然腐朽,再不跑,結局無非就是一個死字!
見裴俊的『心腹』都跑路了,那還用說什麼其他,紛紛如同猢猻一般,吱吱亂叫之中就逃。
『不許跑!不許逃!』裴俊大喊,『都發過誓的!你們都發過誓的!』
可是沒有人理會他。
裴俊下意識的就想要追趕這些逃跑的手下,想要將他們重新歸攏起來,結果跑著追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裴俊視線不清一個不小心,一腳踩空,便是頭朝下栽倒下去。他的手臂受傷,剛想要支撐地麵,便是啊的一聲慘叫,根本吃不上氣力,腦袋咣的一聲砸在了地麵上……
或許隻是過了片刻,或許過了很久,等裴俊從眩暈當中清醒過來,便是看到烏泱泱的人潮已經奔了過來,黑黑的腳底板就在他的眼前!
那些平日裡麵被他呼來喝去,鄙視嘲笑,甚至是拳打腳踢,肆意淩辱的普通百姓,現如今就像是洶湧的潮水一般,噗的一聲就將裴俊給淹沒了。
啪嘰,啪嘰。
或許被踐踏成為血漿的聲音,就是裴俊留在這個世間最後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