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常的彙報之聲,似乎距離很遙遠,就像是他和呂常之間,隔著一道很高的圍牆,聲音即便是透過來,也被削弱了許多。
郭嘉走神了,他看著大帳之中的支撐柱,忽然發現在支撐柱子上有兩三隻小小的螞蟻,正在沿著柱子往上爬。
柱子之上沒有什麼食物,它們走錯路了……
這是郭嘉的頭一個反應。
但是下一個反應就是,誰又能保證他們的路是走對了?
驃騎的路呢?
郭嘉看著螞蟻,看著那些螞蟻沿著坑坑窪窪的木柱子表麵攀爬。
那些木柱表麵的每一道皺著,皴裂,對於螞蟻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可是即便是等它們爬上去了,又是如何?
付出了眾多的努力之後,它們又會想什麼?
是怨恨,還是後悔?
郭嘉忽然發現,在這個大帳之中有很多東西他之前從未認真觀察過。
木柱子上的螞蟻就不提了,在大帳梁上的一角,還有一個蜘蛛網。蜘蛛網上似乎沾了兩三隻的飛蛾。木柱上插著的火把將上方的橫梁熏得黝黑……
他已經多久沒有去認真觀察過四周,沒有去感受這些細微的變化了?
在他沒有病倒的每一天,都是充斥著無數的事情。總是有批複不完的行文,總是有讓他無法安心休息的突發事件,總是有,一直都是如此。
他也曾經以為,這是他的責任,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但是現在看來,結果並非如此。即便是沒了他的主持,中條山大營依舊運作,潼關大營也在運行如常。
那麼這個大漢天下呢?
他以為自己對於當下的天下很重要,實際上呢?
『軍師……軍師……』呂常呼喚著,將郭嘉發散且有些混亂的思緒重新拉扯回來,『軍師,我們現在,現在要怎麼辦?』
郭嘉虛弱的咧了咧嘴。
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現在問我說要怎麼辦?但他並不害怕死亡,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經充分燃燒,光芒四射。他的名字會留在大漢青史裡,將來會有人記得他,會說起他。
隻可惜……
這一生,沒有去爬最高的山,去觀最大的海,沒有去看最廣闊的大漠,沒能去暢舟最蜿蜒的河流……
郭嘉忽然意識到,他這一生,直至死亡到來之時,他還有這麼多想要做的但是一直都沒有去做的事情。
在之前,郭嘉總以為自己還有機會,還有時間。
原來,生命當中不僅僅隻有酒才會醉人,不僅僅隻有性才會興奮,也不僅僅隻有五石散才會讓人心情愉悅。
郭嘉忽然能夠理解為什麼李儒在生命最後的時光,是一路向西而去了……
因為那一段時間,是李儒作為自己,作為人的最後一段時光。
是一個有血有肉,能笑能喝酒的人,而不是一條狗,或是一頭牛,又或是一匹馬。
人,生而為人,是何等幸運之事?
幾億分之一的概率,十月懷胎的痛苦,十幾年撫養長大的艱辛。
為何要當狗?
或是甘心為牛馬?
『軍師,軍師?』呂常敦促著,帶著些許的慌亂,『我,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軍師?』
郭嘉緩緩的看過去,咳嗽了幾聲,他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動,他儘力壓了壓。
喘息幾聲之後,郭嘉吩咐道,『取筆墨來……』
『快!快取筆墨來!』
隨著郭嘉開口說話,似乎大帳之內的人都輕快了幾分,但是很快又意識到,這恐怕就是郭嘉的遺言了。或是遺書。但很遺憾,筆墨來了,郭嘉的手卻抖得厲害,根本無法成字。
呂常上前接過筆,『軍師你說,我寫。』
郭嘉他要筆墨,不是為了寫什麼分家產的遺書,而是為了整理清楚曹操後續的戰略方向問題。
或許是生死當頭,一場戰爭的勝負對於郭嘉來說已經不再是最為重要的問題,這也使得他最終可以脫離了這一場戰爭的局限,跳出了這個戰場去思考整個的大戰略,大方向。
『驃騎,類秦也。』
這是郭嘉說出的第一句話。
山東之人,很早就在說斐潛像前秦,為虎狼之師。這『虎狼之師』四字裡麵不僅有對於斐潛的貶低,表示自己文化勝利的清高,同時也表達出了對於『虎狼』的恐懼,無法與其『溝通』的無奈。
但是這個類秦的說法,大多數時候都是留在口頭上說說,而現在郭嘉在臨終之前又特意強調了一次,是為了說明什麼?
還沒等呂常琢磨明白,郭嘉便是緩緩的說了第二句話。
『勝敗,不在於外,而在於內也。』
『嗯?』呂常一愣,手上沒有停,但心中卻是翻滾起來。
這又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在說當下錢糧的問題?亦或是在說兵卒。而且這個『勝敗』,究竟是誰勝誰敗?如果說『勝敗』隻是所謂內因起作用,那麼外因的作用又在何處?亦或是……
『天……』
郭嘉剛說了一個字,忽然咳嗽起來。
那股之前被郭嘉壓下去的腥臭,頑強的湧動上來,然後堵住了他的喉嚨和氣管。
郭嘉漲紅了臉,額頭上的青筋似乎要在下一刻的咳嗽聲當中迸裂。
『醫師!醫師!!』
呂常大喊起來。
帳篷之內頓時一陣慌亂的騷動。
在帳篷之外沒走遠的醫師連忙又是奔進了帳篷之中,好一陣的按摩和疏導,才使得堵在郭嘉喉嚨的那塊血痰最終咳了出來,隨之也噴吐出了大量的血塊,腥臭無比。
郭嘉儘力呼吸著,宛如破舊的風箱,他已經無力支撐自己的身軀,軟軟的躺倒在床榻上。
『軍師,軍師你還沒說完啊……』呂常忍不住流下淚來,『軍師,你說什麼,天什麼啊?是天下什麼?』
郭嘉喘息著。
天下……
天下,他已經顧不上了。
郭嘉轉過頭,看向了已經哭成淚人的貼身侍從。
侍從會意,連忙上前,跪在郭嘉床榻前。
『家……院……樹下……酒……』郭嘉喘息著,艱難的說著,每說一個字,都有些血沫流出來,『戰後……送……驃騎……他……贏了……』
侍從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的在點頭,然後深深叩首。
郭嘉轉過目光,望著帳篷外的天空,臉頰微微動了動,似乎回憶起了他自己一生的起伏跌宕。
他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劃過漢末亂世的天空,短暫而耀眼。
現在,流星最終落下。
就像是司馬懿襲擊大營之時射出那道光,落在了中條山。
落下,消散。
周圍的人看著這位曾經智計百出的謀士,如今卻隻能靜靜地躺在那裡,心中無不感到悲痛莫名,但他們也知道,郭嘉的生命即將結束,他們無能為力。
郭嘉發出了最後一聲歎息,聲音幽幽,不知道是感慨,還是在不舍。
這是他最終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聲音。
他的路,到此為止。
太興九年,夏。
郭嘉郭奉孝,疾篤中條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