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
崔琰應該是沒見過斐潛。
即便是見過,他也忘了。
但是他這幾年,聽過得太多了……
或許也見過,但是崔琰記不得了。
到了他這個地位,往往是彆人要努力的記得他,而不是他努力去記得旁人。能值得他去記憶的人其實不多,但是現在的斐潛不管怎麼說,也應該是其中之一了。
原本崔琰以為還要很久才有可能見到斐潛,可是眼下的局勢,似乎是……
『亂世啊……』
崔琰感慨萬千。
亂世使得豎子稱雄!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大漢中興之時,哪裡來輪得到斐潛這樣的寒門子弟出頭?
類似於斐潛這樣的人物,在當時莫不是名門望族的門下走狗罷了,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可是現在啊……
崔琰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在他身後的桌案上,有他方才寫的幾個字,『代漢者,當塗高。』
如今,似乎是一語成讖。
『哼。』崔琰想起了之前的袁術。
袁術以為自己名字裡麵有個『路』,就能和『塗高』牽扯到了一起?
以前崔琰也琢磨不清楚這個『塗高』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漸漸的明白了。
塗,途也。
高,尊也。
結合起來,其實就是遠方道路上出現的高大敵人啊……
關中之地,地勢居高。
人乘於馬上,自然也就高大了。
這是巧合,還是真能預言?
崔琰還未想透。
他隻是知道,如今冀州之內,有很多家族,已經和那斐潛,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如今曹操的敗訊傳來,讓他心思完全就亂了。
不是說他多麼忠誠於曹操,為了曹操而憂慮,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的家族。
他沉思著,一直到了崔林前來拜見。
『天子詔令一事,兄長不覺得蹊蹺麼?』崔林坐下之後,便是低聲說道。
『蹊蹺?』崔琰重複道。
『正是如此。』崔林皺著眉頭說道,『這曹丞相一露敗相,這詔令就拿出來了,還是讓江東魯子敬去走武關,劉子揚走幽州……兄長,你看,一路走南,一路走北,明明這直接可以走何洛,嘿!偏偏就不走了……』
『嗯……』崔琰點了點頭,『詔令內容你可探聽出來什麼?』
按照道理來說,詔令是天子給斐潛的,旁人自然無從得知,可是麼,山東之地,規矩是規矩,但也僅僅就是規矩而已。有規矩不去做,或者裝作不知道規矩去做,以及規矩之外規矩的,其實都已經是山東的一種常態了。
有太多懂事的山東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閉上嘴。
崔林從袖子裡麵掏出了一卷絹布。
崔琰接過,展開,眯著眼看了起來。
『嗬嗬……』
崔琰看完了,笑了笑,將詔令抄本絹布丟在了桌案上。
崔林的目光跟著那抄本,也看到了桌案上的那幾個字……
『大兄,你這寫的是……』崔林忍不住問道。
『哦,突然想起來,便是隨便寫寫。』崔琰也沒有特意去掩飾,而是敲了一下那六個字,『這句話,你怎麼看?』
怎麼看?
倒著看啊!
虧的是漢字本身的辨識度很高,橫看豎看倒著看,甚至錯亂著看,隻要熟悉了這語言的體係,大腦便是會自動的糾正。可以說老祖宗留下的瑰寶,那是相當的多,多半都是後世子弟敗家了而已。
這句話,已經糾纏了大漢許久了。
這或許隻是一句感慨,也或許隻是一句醉話,也有可能什麼都不是,隻不過這句話是誰說的,因此而不同而已。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大漢民眾,平頭百姓說的,那麼就算是說上千次,都沒有屁用。
可偏偏是漢武帝說的……
這就像是大公司裡麵,普通員工聚集在一起嘀咕說是要裁員了,減員增效雲雲,但是說得再多都沒卵用,但是如果某一天公司大老板在開會的時候感慨了一句,『現在經濟不景氣啊……』
然後公司中高層管理者立刻就緊張起來,相互之間打量著,推測著,計算著,誰是下一個替死鬼,誰又是下一個的背鍋俠,誰又會最先被踢出局……
或許原本大老板也沒想要裁員,但是後來一聽,『哦,大家都說要裁員啊,好啊,那就裁員吧,試試看有沒有效果吧……』
崔琰也是隨口問問。
但是崔林卻不得不考慮得很多。
這是要投驃騎了?
對了,崔琰的消息必然會知曉得更多,難不成曹操遠遠比表麵上所知道的還要更差更麻煩?可崔琰的消息是怎麼來的?哦,明白了。崔家也有繳納運輸糧草的,這運輸糧草的人當中,肯定有崔琰的眼線,必然是得到了情報。
或者,崔琰已經和斐潛的人聯係過了?不無可能。畢竟之前魏延鬨騰冀州,要說崔琰全然都不知曉,定然也是說不過去。
甚至是……
已經談妥了?準備用這句話來替驃騎打前站?
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畢竟人都是要吃飯的麼……
更何況崔琰還不是一個人吃飯,是一大家子,家族的人都要吃飯。
隻不過這些都是推測,暫無足夠的證據,崔林也推斷不出崔琰的具體心思如何。
崔琰瞄了崔林一眼。
崔林反應過來,他想得時間太長了,於是連忙說道:『大兄,這讖言之術,小弟實在是沒什麼研究……方才走神,隻不過想起了之前另外一件事情……還記得之前有傳言說,曹丞相之前進軍關中,遲緩不動,表麵稱為求穩妥,實際上是膽怯避戰,要和驃騎媾和麼?』
『這都是多久……』崔琰下意識的回應了半句,然後卡住了。
『代漢者當塗高』這句話不比之前的曹操怯戰媾和的傳言更久?可到了現在卻似乎成為了一種預示,一種征兆,那麼之前在山東之地的曹操不是求戰,而是為了求和的傳言,似乎也就沒有多久了?
崔琰看了看崔林,點了點頭,『未曾想,你這心思細膩……不錯,不錯……』
『都是大兄指導有方。』崔林連忙拱手。
崔琰笑笑,瞳孔微張,思索片刻然後擊掌而道,『是了!就是如此!否則曹丞相統領大軍,糧草消靡無算,卻是打得如此狼狽?原來此事,早有征兆!』
崔林也是有些心中感慨。他原本隻是覺得『代漢者』這句話不好說,不好解釋,所以才臨時想到了一點其他的事情來搪塞,結果沒想到還真切中了要點?!
這能說什麼?
人,果然都是逼出來的,不逼迫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力有多強?
屋內一角的青銅鶴縮著一條腿,青煙從青銅鶴的肚子裡麵冒出來,順著雕琢出來的紋理向上,彌漫……
崔琰似乎也像是一隻鶴一樣,縮起了一條腿,靜靜地思索著。
崔林不敢打攪崔琰的思考,隻能是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不對!』
崔琰忽然一睜眼。
崔林嚇得一個哆嗦,差點趴下來說自己方才是胡言亂語,大兄莫生氣,話還沒有說出口,卻聽聞崔琰繼續說道,『這樣算起來不對!曹丞相……能得到什麼?』
『啊?什麼?』崔林下意識的就回應道。
『除非……』崔琰眯著眼說道,『除非曹丞相啊……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要怎麼贏,而是在想著怎麼輸!』
『什麼?這,這不可能!』崔林瞪圓了眼。
崔琰依舊是眯眼撚須,並沒有詳細和崔林解釋。
『可是那些人馬,錢糧……』崔林難以置信,『這人死了,可就不能複生,錢糧消耗了,也是都沒了啊,怎麼會……怎麼可能?』
『嗯……』崔琰點了點頭,『若是說準確一些,便是曹丞相應該是做了兩手準備……不過,事情到了現在這樣,豈能容他事事都如願?』
『大兄……你的意思是……』
崔琰緩緩的說道:『我覺得啊……傳言麼,是要傳,才能稱之為傳言,若是不傳,時間太久了,旁人多半都忘了吧?你覺得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