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難道曹氏夏侯氏的人就沒有犧牲麼?
所以民眾多犧牲一些,多苦一段時間,又有什麼問題?
曹操現在已經不在中條山大營前沿了,而是移動到了中條山的南側,在一個乾涸的土塬溝壑裡麵。在前線的一些情報,由專門的兵卒,每隔幾個時辰,就遞送到了曹操這裡。
曹操原本想要在中條山大營內,等著驃騎斐潛前來的……
結果被從來捅了菊花一刀,嚇得中條山大營內的眾將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曹操繼續待在前沿陣地,必須要曹操往後撤離,甚至有人長跪不起,以死相諫。
中條山,東西走向,南北距離其實不大,也並非像是什麼昆侖啊,秦嶺啊那麼的險峻,在郭嘉駐紮中條山大營的期間,已經查探出了好幾條撤離通道。
從來襲擊的鎖陽關古鹽道,就是其中的一條。
所以眾將緊張也是有理由的……
曹操也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因為在這個時刻,能在中條山大營之內的將領謀臣,基本上都是和曹操深度捆綁了,一損俱損的那種,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要保著曹操。
保了曹操就等於是保了他們自己。
『鎖陽關戰事如何?』
曹操問道。
護衛低聲說道,『啟稟丞相,張司馬莽撞進攻,又是夜間疏於防備,被驃騎軍夜襲,慌亂之下失了統屬……』
曹操聽了,沉默了半響。
為什麼驃騎之下,似乎隨便那個人拉出來,都能獨當一麵,而自己這一邊用這個,這個擺爛,用那人,那人稀碎?
就沒幾個能成型的麼?!
若真有幾人可以獨領一軍,自己也不至於貼進去了元讓……
以及子烈。
曹操也清楚這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山東的用人製度,和關中截然不同。
關中多少算是唯才是舉,而在山東,是唯關係而舉!
彆管有沒有能力,要有領導說行才行,否則就算是擠進了官吏的行列,也一輩子都隻能在最底層,每日重複著枯燥的事務,乾到老死。
官和吏,彆看這似乎上下差彆不大,但是中間的鴻溝,在山東是許多寒門,或是普通家庭的子弟,一輩子,甚至兩三代人都跨不過去的……
有點關係的人,隨便都可以找到一個位置混,吃香的喝辣的不成問題,而且輕鬆愉快,早上點個卯,然後就可以去球場會所見客戶了……
嗯,去視察民情了,然後每年的勤奮獎優秀先進必然也少不了……
然後真正有能力的,卻永遠都沒有機會。
這山東舉薦之製,真是害死人!
『這張司馬……』曹操皺眉問道,『是何人舉薦的?』
心腹護衛遲疑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道:『好像是子廉將軍……』
『呃……』
曹操像是被一口氣給噎到,半響說不出話來。
『給子廉將軍說一聲,下次要注意些,否則遲早誤了大事!』曹操擺擺手,就將這個事情揭過去不提了。
大漢的這艘爛船上,原本就是乾活的少,大多數人不僅是不乾活,還在跟曹操這個船長唱反調,搞破壞,所以還能怎麼辦呢?
『那麼……』心腹護衛看了看曹操的臉色,有些猶豫的說道,『那夏侯將軍和子烈將軍的事情……』
曹操閉了閉眼。
舒心的事情,少之又少,糟心的事情,十之八九。
『元讓……子烈……』曹操沉默了片刻,『我相信元讓,子烈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可是……』心腹護衛,『有人說在驃騎軍中,看見了夏侯將軍……』
有些事情,就算是上層怎麼封鎖,怎麼禁錮,怎麼屏蔽,但是依舊會在封條之下,顯露出來。
就像是憋住,偷偷一點點放的屁,聲音控製住了,可是氣味依舊會暴露些什麼。
『看見了就看見了……』曹操說道,『不要理會,也不必否認,戰後自然見分曉!』
……
……
曹操相信曹休,覺得曹休就是自己的孩子。
曹休卻不相信自己的孩子。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按照生物學上的理論,父母和孩子,不論是在基因上,還是在生活環境上,都是最為相似的個體了,正常來說,應該是相互信任,相互依賴,相互支持的,但是實際上,有太多的父母和孩子之間,根本就無法信任,依賴,支持,反而是相互仇視的,也不在少數。
尤其是在亂世之中,信任依賴支持等等正麵的情感,無疑是最為珍貴的東西,宛如黃沙之中的真金,即便是有,也往往會被淹沒在黃塵之下,不曾顯露。
曹休的盔甲和兵刃,都隻剩下了最基礎的一套,其他的都上繳了。
作為『降將』,曹休多少還能保留了一些『體麵』,跟在運輸大隊的後麵,緩緩的行進。
驃騎竟然不在平陽!
他孩子也不在平陽!
夏侯惇也同樣不在平陽!
曹休就算是真在平陽,搞出什麼事情來,又有什麼意義?
因此曹休就來『覲見』驃騎。
也要見見夏侯惇。
還有……
他的孩子。
曹休的心情複雜而沉重。
他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不僅是一場生死未卜的戰鬥,更是一場對自己信念的考驗。
他的孩子,那個曾經天真無邪、充滿希望的生命,他的血脈的延續,如今已經卷入了這場權力與欲望的漩渦中,變得讓他難以捉摸,也讓他不敢延續信任。
而他自己,似乎也在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無法回頭。
夜幕降臨,運輸隊按照規矩,下營紮寨。
分配給曹休,以及曹休手下十來名的兵卒護衛的,隻有兩個篝火,兩頂帳篷。
這同樣也是讓曹休心痛,甚至是一度絕望的事情。
他以為他的手下兵卒,至少能跟著他到了平陽的,都是已經看淡生死,坦然麵對人生終結的勇士,結果曹休萬萬沒想到——
這些『勇士』在吃了一碗油潑湯餅之後,就叛離了曹休!
饑寒交迫之下,在沒有希望的時候,人也會無奈的接受死亡,可是當肚子裡麵有了食物,自然也就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和動力。
於是曹休原本的『假降』,幾近於變成了『真降』,除了十幾名心腹護衛之外,就連原本曹休的部曲,也叛離了他……
幸好,曹休之前也沒有和這些人說什麼太多的計劃,所以這些人真投降之後,倒也沒使曹休暴露,反而帶來一些額外的好處。
就像是眼前的帳篷和身上的衣甲。
保留十幾名的護衛,算是一個將軍最後的體麵了,就連在平陽的令狐祭酒和黃氏守將,都覺得再縮減曹休手下,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篝火在燃燒。
曹休盯著篝火,思緒卻飄蕩得很遠。
那些與孩子共度的歡樂時光,那些純真的笑容,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現如今,那熟悉的麵容,卻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
或許,他應該放棄?
放棄自己的立場,放棄自己的堅持,放棄自己的驕傲……
跪下去。
然後就能活著。
嗬嗬,那和自己死去了,又有什麼分彆呢?
曹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仰首望天。
天上繁星如故,人間真情不再。
很快,他就要見到驃騎了,也就將要見到自己最後的血脈,最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