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條山南。
大河之畔。
飄揚的『漢』字軍旗之下,曹軍部隊沉默列隊。
『漢』字軍旗,不僅僅是漢字的漢,也是大漢的漢。
這很詭異,也很實際。
曹操和斐潛打生打死,但是他們同樣是大漢之臣。
不一定是忠臣,但名頭都是三公高官。
同是大漢人,大漢臣,卻代表了不同的利益,有著不同的選擇。
這就很有意思了……
曹操望著前方。
前方就是閆鄉。
明明是看不到,可是曹操就像是能看到那些黑煙火焰一般。
尤其是在夜色之下,那如血一般的火焰,更像是天空和大地裂開的傷口,流動且模糊。
那邊是驃騎潼關的部隊,而在中條山之北,還有驃騎軍北地的騎兵。
在幽州,有北域都護軍。
在川蜀,還有川蜀水軍,在荊襄漢中,也還有一部分的驃騎軍隊。
『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曹操低語著。
集權和分權,本土和外來等等這些先天就容易產生問題的矛盾關係,從古至今都存在,都不可能消亡。
曹操原先分兵,現在卻要集兵了。
驃騎原先是集兵的,現在卻分兵了。
天下還有比這一場戰事更有意思的變化麼?
曹操笑著,原先是輕笑,然後就變成了大笑,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
山東之地的那些蠹蟲,竟然還有人覺得這一場戰事隻是簡單的輸贏,是無聊的搏殺?還在覺得這戰打得太久,打得疲憊了,還不如早早結束各找各媽?
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旁人看著曹操大笑,雖然不太懂得曹操為什麼在笑,但是莫名之間也緩解了一些之前沉悶的氣氛。當然,這個時候要是有人前來問一句『丞相為何發笑』,想必就是極好了。
隻可惜現在並沒有人捧場。
有人稟報道,『丞相!子廉將軍來了!』
曹操轉過頭,看見了狼狽不堪的曹洪,不由得上前幾步,將欲下拜的曹洪一把拉起,然後緊緊的握住了曹洪的手臂,『子廉!苦了你了!』
曹洪眼眶紅了,『臣……未能……有負主公所托!臣有罪!』
『叫我兄長!』曹操皺眉說道,『統屬是對外人的,你我就是兄弟!』
『兄……兄長……』曹洪的眼淚沒忍住,嘩啦啦流了下來。
曹操沒笑話曹洪。
要是他變成曹洪這般的模樣,也未必能做得和曹洪一般的好。
『這些時日來,我也經常回想過往,』曹操緩緩的說道,『有時候會想起當初某時某事,便是後悔不應如何,應是如何……不過想來想去,便是覺得這些年來,我唯有一事是做對的……子廉可知是何事?』
『舉兵?』曹洪回答道。
曹操笑了笑,『是堅持!』
『堅持?』曹洪重複道。
曹操點了點頭,『若是放棄,當年我就做一輩子縣令了……』
曹操對著曹洪笑著,拍著曹洪的手臂,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衣袍和手上沾染曹洪身上的泥塵和血汙,甚至還牽著曹洪的手,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了土坡上,指著前方的閆鄉說道,『如果不堅持,今天我們就不必站在這裡!這些兵卒也不必在這裡!』
『天下之事,若說放棄,何其輕鬆!縮起頭來,隻管門前,何其簡單!』
『若不是心存社稷,那麼這大漢將傾,與你我何乾?!』
『若不是心懷蒼生,那麼這順逆傷亡,又是何之所謂?!』
『今我與驃騎,戰於此地,乃為天下,為大漢將來何去何從而戰!』
『子廉!可願與我,再堅持一次,再戰一場,定下這大漢百年,天下社稷的走向!』
曹洪拜倒在地,『願隨主公!』
『好!好!』曹操拉起了曹洪,『你看,這閆鄉之處,不日就會撤下來,我迎擊驃騎軍正麵,側翼就交給子廉了!』
曹洪沒有說什麼自己疲憊,抑或是傷勢的問題,他從跟著曹操一路起兵至今,知道該拚命的時候就得拚命,他看了側翼方向片刻,便是說道:『那邊有座山,驃騎軍欲轉向突破,必然經過此山。可於山中設伏。』
曹操點頭說道:『沒錯。不過驃騎軍必然知道我會在此山設伏……』
曹洪一愣。
曹操笑著說道:『戰至此時,唯有陽謀。』
曹洪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猶如中條山?』
曹操笑著,點了點頭,『猶如中條山。』
……
……
中條山中。
柴玉坐在石頭上,有些恍惚的看著天空。連日的勞累疲憊,使得他即便是到了休息的時候,也依舊渾身酸痛,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有些分不清了……
他還活著,還在堅持活著。
但是就這麼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
甚至為了活著,已經失去了自我。
柴玉是誰,誰是柴玉?
他是柴,還是玉?
是一個東西,還是不是東西?
但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在那些曹軍將領心中,肯定不是人。
頂多算是一個人形的消耗品。
這幾天有多少工匠累死了?
柴玉已經是算不過來了。
雖然那些曹軍軍校表示,乾完這一場活,他們就能回去,就能回家,就可以回到沒有鐵和血的家鄉去,可是柴玉心中隱隱有個感覺,他們是回不去了。
胖小吏回去。
他留下來了。
胖小吏能回去的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他胖,而是因為他是『吏』。
就算是不入流的『吏』,也是有官家的身份的,拿官家俸祿的,算是『自己人』。而且誰也不能保證在『吏』後麵,是站著哪一個官。
不看狗臉也要看看人臉。
殺了普通百姓的狗,那也就殺了,誰都懶得管,懶得理會。
但是殺了貴人的狗……
彆說殺了,就連傷了某個權勢,某個土財主的狗,都會反過來要了人命!
就算是犯了眾怒又能怎樣?
大不了改個名就行了,那些肚子裡麵沒三兩墨水的賤民,能記得多久的事情?
所以,不確定胖小吏究竟是誰的狗,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然,『自己人』也不是免費的,親兄弟都要明算帳麼……
胖小吏幾乎帶著的所有的錢財都拿了出來,才得到了回去的調令。
胖小吏也想要帶著柴玉一塊回去,可是他沒有錢了。
沒錢,那就自然是照章辦事。
條條框框卡下來,讓人透不過氣來。
胖小吏走的那天,拉著柴玉的手哭了很久。
柴玉卻很平靜。
他似乎早就意識到了有這麼一天。
他是工匠。
就算是做到了大工匠的程度,也依舊是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