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進來。”臥榻上傳來一個低沉疲憊的聲音。
“宣——大皇子蕭啟翰進殿!”
蕭啟翰快步走進養心殿,在下首跪了:“臣,恭請王上聖安!臣請問,聖躬安和否?”
“朕躬安。”蕭承睿從臥榻上撐起身子,馬上有三四個女使圍上來撐起床幔,服侍蕭承睿穿上外袍。
“啟翰近來受累了,又要為朕分擔政事,又要教授皇弟們練武,怎樣,那幾個小的可有長進?”
蕭承睿緩步踱到案桌前坐了,又有女使跟過來服侍著打扇倒茶。
“稟王上,皇弟們個個刻苦要強,勤學苦練,將來若是領兵打仗,定都是為我大盛開疆擴土的將才。”
“好,好。”蕭承睿的臉上才浮現出一絲笑意:“徒弟們學的精,定是你這做師父的教的好,啟翰啊,你功不可沒。”
蕭啟翰眸中閃過一絲喜悅:“臣,謝王上誇讚,臣一定殫精竭慮,儘己所能為王上分憂。”
見蕭承睿像思考著什麼似的不再開口,蕭啟翰又抱拳拱手道:“王上此次召臣前來,所為何事?”
“那燕王家的郡主蕭映淳,可還在演武場中訓練?”蕭承睿手中把玩著茶杯,沉吟著問。
“那個頑劣丫頭!”蕭啟翰表情中難掩輕蔑之色:“仍在場中訓練,燕王雖在戰場治軍嚴謹,用兵如神,教女卻實在荒唐可笑,一個姑娘家的,放著琴棋書畫不學,卻縱著她學些舞刀弄槍的拳腳功夫,縱是她武藝再精,待日後嫁了人,也派不上半分用場。”
“哦?”蕭承睿嘴角牽起一個玩味的笑:“那她個性如何?”
“稟王上,那蕭映淳脾氣暴戾,口無遮攔,昨日,還和榮弟在場上發生口角,二人差一點就動了手。”
“哈!”蕭承睿眼中靈光一閃:“口無遮攔!倒是和她母親當年一模一樣,憑那一張嘴就能惹出許多禍事來,啟翰,你可知,她興許是我們製衡燕王,最好的一顆棋子?”
蕭啟翰萬沒想到王上沒頭沒腦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惶惑地說“臣愚鈍,還請王上為臣解惑。”
“你如今在朝中地位不穩。論軍功,論資格,論人心,你是樣樣輸給燕王。”蕭承睿冷冰冰的話刺傷了蕭啟翰的自尊心,但他還強忍著憤怒道:“王上所言極是,也正是臣心中顧慮。”
“朕的身體朕自己心裡清楚,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但你又羽翼未豐,朕若撒手歸天,朝中便無人能與他蕭承煦抗衡。”
“王上福壽綿長,定是壽與天齊。”蕭啟翰忙跪地叩首:“臣隻求能一輩子輔佐王上。”
蕭承睿冷哼一聲:“朕也曾是不受寵的皇子,知道坐冷板凳的滋味,你心中那點盤算,朕早就看在眼裡。若不能幫朕除了蕭承煦這塊心病,朕看這套曆朝太子的晨昏定省之詞,你今後也沒資格再說了。”
蕭啟翰被王上直截了當戳破了心思,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狼狽惶恐地連連叩首道:“臣謹聽王上吩咐,若能為王上鏟除燕王這塊心病,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蕭承睿略一沉吟:“可他燕王蕭承煦的勢力盤根錯節,若想一把拔除,就要抓住他的軟肋。”
“他的軟肋?”蕭啟翰才恍然大悟:“王上是想從蕭映淳入手,讓燕王露出馬腳。”
蕭承睿眸中陰毒漸深:“一個被父母寵的無法無天,有什麼說什麼的姑娘,多麼的天真可笑!其父有謀逆之心,做兒女的又怎會半點不知?朕就要聽這位映淳郡主,親口坐實燕王的罪名。”
要變天了。
上午還是晴空萬裡,下午日頭就被濃雲遮了個嚴實,夏日的雷雨來臨前,天氣總是分外的悶熱潮濕。
演武場中央的看台上,蕭映淳正舞著她的紫月,不過才練了幾天,她就已經適應了紫月的重量,一套動作舞的行雲流水酣暢淋漓。
“她怎麼這麼熱的天還這麼有精神,一刻也不想歇著!”蕭啟榮和蕭啟元站在一起,皺著眉頭抱怨。
映淳聽到他這聲抱怨心裡莫名地又添了兩分得意。
正巧蕭啟翰朝這邊走來,映淳還記著上次的事,心裡仍沒咽下那口氣,暗自想著。
讓你們看看紫月的厲害!兀自將長刀一挑一甩,紫月就在她手中迅猛地旋轉起來。
刀鋒削鐵如泥,隻一掃而過,看台上的一排旗杆應聲而落,還連累了一旁站崗的士兵,手中長槍的刀頭被砍飛出去,飛下看台,正好直直刺在蕭啟翰腳邊。
“好厲害!”蕭啟元禁不住拍著手喊了一句。
蕭啟榮忙拽住啟元:“彆出聲,啟翰皇兄生氣了。”
啟元忙閉了口偷眼瞥了一眼蕭啟翰,見他果然是怒氣衝衝往看台上走去,怒喝道:“蕭映淳,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故意擊傷皇嗣要判什麼罪名!”
蕭映淳挨了一嚇,強穩住心神把長刀背到身後,一抬小下巴嘴上卻不饒人:“啟翰皇兄可是害怕了?我拿的是自己的刀,自是有準頭不會傷你,休要來嚇唬我!”
“哦?你的什麼刀?”蕭啟翰腦中頓時有了盤算:“拿來,給我看看。”
“不給。”蕭映淳背著長刀就要往看台下跑,卻被蕭啟翰攔住了去路。
“啟翰皇兄!彆費功夫了,我們都求了她半天,這小氣鬼連看一下都不讓的!”看台下傳來蕭啟榮的聲音。
“什麼東西能讓你這麼寶貝,我今天非要看看。”蕭啟翰伸手去奪,奈何映淳身姿靈巧,身形一閃躲了過去,朝後退了幾步掄起背上長刀,一把將刀尖抵在他麵前:“你不許過來!”
長刀寒光一閃晃了蕭啟翰的眼,嚇了他一跳,蕭啟翰惱羞成怒:“蕭映淳!你敢用刀指著皇兄!你心裡還有長幼尊卑嗎!”
“是你不肯好好說,非要動手搶的!”映淳鬆了一隻手,另一隻手隻握著刀柄,刀尖“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天氣沉悶濕熱,蕭映淳舞刀本就出了一身的汗,現在脾氣像個小炮仗似的一點就著。
真是天賜良機。蕭啟翰在心中冷笑。
“你這刀哪兒得來的?”蕭啟翰索性換了一張假惺惺的笑臉。
“我過生辰,爹爹送我的。”惦記了好幾年的兵器終於到手,映淳其實每次提起來都是很自豪的。
“這兵器不是我們大盛的工藝做的,倒像是西齊工匠的手筆。燕王怎麼會有西齊人的兵器?”蕭啟翰的雙眼危險地眯了起來。
映淳用手抹了把汗,渾然不覺的答:“那自然是我爹爹早些年在戰場上奪來的。”
“戰俘和收繳的兵器都該收歸國有,燕王哪裡有資格中飽私囊?還不快交給我送到國庫去!”
這時阿俞從蕭啟翰身後跑了上來,一臉擔憂地急切喚道:“郡主!”
又來了,又是讓她忍,又是讓她息事寧人!
可紫月是她的寶貝,怎麼能就這樣拱手讓人!
映淳對阿俞的提醒視若無睹:“不可能!這是我的!這刀是爹爹親手送給我,是他自己在戰場上砍了那西齊將領的首級親手奪來的!你問資格,沒人比我爹爹更有資格!”
映淳惱羞成怒的沒了章法,眼看著已經要口不擇言,一旁的阿俞卻注意到蕭啟翰眼中隱藏的笑意漸深,忙一下子跪倒在蕭啟翰身邊俯首道:“啟翰世子,我們家郡主隻是因為天熱一時頭腦不清醒,求您——”
可不能讓這小侍衛壞了自己的好事!
蕭啟翰裝作氣急敗壞,一腳將阿俞撳翻在地,阿俞本就跪在看台邊沿,被這一腳踢的直接翻滾著掉下階梯,撞在下首的石柱上。
“阿俞!”映淳頭腦裡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你敢傷他!”
父親為政事操勞憔悴的麵龐,母親擔憂躲在臥房裡偷偷拭去的淚水,自己在武場上一次次被迫退讓的委屈,從小到大每一次緊張的她手心冒汗,在蕭承睿麵前玩的“騙皇伯伯的遊戲”
阿俞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強撐著朝看台上呼喊:“郡主,不要衝動”唇角流出一股鮮紅的血跡。
她怎麼能不衝動,還要怎麼忍讓,還要退到哪裡他們才能夠滿足?就永遠讓這些飽食終日的小人踩在他們頭頂上,而阿俞隻能永遠是阿俞
映淳揮刀朝蕭啟翰直劈下來,蕭啟翰忙抽出腰中鐵劍將將扛下,朝看台下呼喊:“來人護駕——!”
幾個侍衛衝上看台,都是映淳連隊中的好兄弟,映淳不忍心揮刀砍他們,又不肯扔了自己的刀,隻能任由自己被一擁而上的侍衛們摁在地上。
蕭啟翰踱過來,生掰開映淳的手指抽走了紫月,冷笑道:“蕭映淳,你要記住,這大盛江山的一枝一葉一磚一瓦,全都要歸當今王上所有。”
“這大盛的錦繡江山,有一半都是我父領兵打下的!我父燕王本該是大盛的英雄!王上抹殺他的功績,讓你們這些不勞而獲的蛀蟲作威作福!你們就不怕遭報應嗎!”映淳劇烈掙紮,將要掙脫眾人的桎梏。
“把她給我捆緊了押回宮去,再多說一句——”蕭啟翰手握鐵劍直指映淳鼻尖:“就把她舌頭砍下來。”
他拖著紫月步下階梯揚聲道:“在場的諸位可都聽清楚了?燕王之女蕭映淳口出狂言,句句都是謀逆之詞!燕王謀反的狼子野心已顯,其心可誅!”
“蕭啟翰!你血口噴人——!”映淳被摁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嘶吼,眼淚噴湧而出,無助地掙紮著:“你們,你們放開我為什麼為什麼呀”
摁著她的幾個侍衛眼中藏的全都是心痛和擔憂,低聲勸道:“隊長,彆掙紮了,屬下們怕傷了你隊長彆怕,燕王殿下,燕王殿下他一定會來救你的!”
蕭啟翰踱到跪在地上的阿俞旁邊俯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阿俞唇角還留著一道血跡,兩雙烏黑的眸子裡強忍著噴薄而出的憤怒直直地盯向地麵。
“你叫阿俞?”蕭啟翰冷笑一聲:“倒白長了一副好皮相,可惜跟錯了主。”他將手猛的一甩,拂袖朝前走去:“趕快回去收拾行李逃走吧,燕王府的天要塌了。”
阿俞被他一甩直撲到地上,雙目赤紅地撐起身子來,強忍住眼眶中洶湧的淚水,十指緊摳著地麵似要把結實的武場地麵摳出個窟窿來,指甲泛紫滲出血來,他像渾然不知疼痛,緊閉著嘴猛吸了幾口氣,喉結“咕嚕”滾動了一下,將嘴裡被連根打斷的那顆牙混著滿口黏膩的腥甜一齊咽進了肚裡。
還不是時候。
他腦中浮現出蕭承煦的臉。
阿俞,現在還不是時候,你要沉住氣,你一定要沉住氣!
雷電在濃雲中滾動,將要衝破雲層,炸向這不講公道的世間。
大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