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煦緊盯著啟元的雙眼,緩步向他走來:“如今朝中飽學儒士,都不敢擔當太傅一職,臣想問陛下一句,陛下究竟想怎麼樣?”
啟元將這空蕩蕩的上書房環顧一周,忽然冷笑道:“朕想怎麼樣?朕也不知道該怎麼樣。”
啟元忽然想起蕭啟翰那天同他說過的話,這些天被繁重的課業壓出的委屈與逆反的心緒也噴湧而出:“朕每天做這麼多學問,有什麼用啊?到頭來,所有奏折還不是都送到了攝政王手上?”
啟元也朝蕭承煦逼著走了兩步:“朕也想問一句,朕學這些,有什麼用?”
蕭承煦磊落地沉聲道:“陛下若是學會了本事,定可以從臣的手中拿回權力,難道這些道理,太傅都沒有教會你嗎?”
二人正相對而立僵持著,蕭啟榮見無人理會他,鬼鬼祟祟向門口挪去。
“站住!”啟榮才動一步,就被蕭承煦一聲斷喝嚇得渾身一抖,惴惴地低頭道:“九,九皇叔。”
蕭承煦轉過身來怒瞪著他,看得啟榮一陣瑟縮,他自幼是被忽視的孩子,印象中九皇叔都沒有正眼瞧過他。
蕭承煦的尖銳目光如利箭將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不由得心中暗自懷疑,自己活潑靈動的表姐究竟是怎樣和眼前的這位讓人不敢直視的玉麵羅刹一起,把日子過得“蜜裡調油”的。
“陛下做的這些事,就是受你唆使慫恿的,我今日若饒了你,往後,你們還要做出什麼無法無天的事情來!”蕭承煦不過幾句怒喝,啟榮已嚇得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慌亂辯解道:“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啊九皇叔!”
“來人!”蕭承煦一聲喝令。
門外走進兩個侍衛,齊聲應到:“在!”
“將七皇子拿下,杖打三十!”
蕭啟榮一聽馬上嚇破了膽,掙紮躲避著朝蕭承煦央求:“九皇叔!不關我的事啊!您饒了我吧!”
可侍衛們隻管執行命令,不由分說將他摁在了書案上。
“今天就讓你們長長記性,讓你們知道以後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本是怒斥蕭啟榮的話,蕭承煦卻盯著啟元的眼睛說。
“六哥!六哥救救我!”啟榮平日裡苛責下人,如今宮人們終於得了報仇的機會,板子落得又狠又快,啟榮被打的鬼哭狼嚎,拚命大喊著向啟元求救。
“住手!朕叫你們住手!”啟元一把扯過掌板的宮人,手指著蕭承煦高聲叫囂:“這都是朕的主意,要打你就打朕!”
“沒錯,所有的事情都是因陛下而起,既學,在於尊師,陛下真的懂得什麼叫尊師重道嗎?你如此目無尊長,不思進取,又怎麼對得起你母後對你的殷切希望,又怎麼做一個好皇帝!”
蕭承煦的怒斥又激起了啟元的逆反心,又是跟他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所有人都要管著他,都要說教他!他怎麼做都不對,怎麼做他都不滿意!
“朕的事情不用你管!”蕭啟元也跳腳大嚷。
蕭承煦的怒火燒到了極點,腦中最後一根冷靜的弦也燒斷了:“本王作為你的九皇叔,作為兩宮皇太後以江山社稷相托的攝政王,今日,本王就要好好地管管你!來人!”
門外又走進兩個侍衛應到:“在!”
“將陛下給我拿下!”
“朕是皇帝,朕看誰敢!”蕭啟元將脖子一梗,他不信還有下人敢挑戰他的權威。
“拿下!”
蕭承煦一聲大吼,整個上書房都為之一震。
侍衛們上前將啟元也摁在了書案上。
“放開朕!”蕭啟元又氣又怕地掙紮著,隻覺得血氣直往腦門上湧,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以下犯上,就不怕朕摘了你們的腦袋嗎!”
“蕭承煦!朕總有一天要宰了你!”
一直站在堂下冷眼旁觀的蕭啟煥聽到這句話,忽然瞳孔一縮。
他忙抬起頭看父親,可蕭承煦今日卻沒有半點退讓,目視前方冷哼一聲坦然道:“陛下聽好了,打你,是本王的命令,犯上不敬的也是本王,本王的腦袋,就等著陛下來摘,你不是說要替七皇子挨罰嗎?那剩餘這板——就由你來受吧。”
父親今日定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這種話堂而皇之的說出來,不僅會使君臣之間產生嫌隙怨懟,還會自此讓蕭啟元懷恨在心啊!
啟煥心中焦急地想著挽救的法子,那邊宮人揮起的板子已落在啟元身上。
蕭啟元雖然嘴上叫囂的熱鬨,可根本就不是耐得住痛的人,唇齒間不斷泄出吃痛的。
蕭啟煥的腦子飛速運轉著,刹那就靈光一閃。
他抿了抿嘴唇下定了決心。
隻要能緩解當下的緊張局麵,保證父親的安全,自己受些苦也不要緊。
“殿下!”蕭啟煥快步走到蕭承煦身邊,“撲通”跪在了地上。
“陛下戲弄太傅,臣本知情卻沒有及時加以勸阻,是臣監管不力。”啟煥抬頭看著父親,故意高聲說給蕭啟元聽:“臣願替陛下受罰,請殿下應允!”
蕭承煦錯愕地看向兒子,啟煥卻對他眨了眨眼。
蕭承煦一刹那心領神會。
你真要如此?蕭承煦用探尋的眼光看向兒子。
我沒關係的,啟煥朝父親堅定地點了點頭。
蕭承煦目視前方揚聲喝道:“蕭啟煥!你作為臣子,不能好好輔佐陛下,縱容陛下犯下目無尊長之大錯,監管不力,應與陛下同罰。”
蕭承煦語氣嚴肅冰冷,看向啟煥的眼眸中卻滿含擔心:“你可認罰?”
“臣知錯,認罰。”啟煥跪在地上,恭順地合手拜道:“任殿下懲處。”
“把啟煥世子拿下,也杖打三十。”蕭承煦隻覺得這句話十分艱澀,需要下好大的決心才能說出口。
啟煥自己走到書案邊,默默地俯身撐在了書案上。
跪在一旁苦哈哈揉著傷處的蕭啟榮和正被打的哼哼呀呀的蕭啟元都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心裡當然清楚,啟煥今日可真是一點錯處都沒有,往日明察秋毫的攝政王怎麼會忽然昏了頭,無緣無故冤打兒子?
宮人落板,閉上眼不敢看的,除了心虛的啟元啟榮,還有默默攥緊雙拳的蕭承煦。
蕭啟煥倒是有些尷尬。
因著啟煥平日裡對下人們極和善尊重,那兩個掌板的宮人都生怕打痛了他,板子落的還沒有撣灰重,劈裡啪啦都砸在桌沿上。
放水都放到護城河了,如此拙劣的演技,好像當在場的這幾位都是傻子。
蕭承煦隻好暗下狠心,一腳踢開掌板的宮人怒喝道:“怎麼,平日裡沒給你們吃飽飯嗎?”說罷從宮人手中搶過板子:“都給本王滾開!”
宮人拿來打兄弟三人的“板子”其實不過是柄細長的木戒尺,畢竟皇室子弟身子嬌弱,萬一把人打壞了,降罪下來誰也吃不消。
戒尺抵在啟煥身後,蕭承煦沉聲道:“《禮記?少儀》章十七。”
“為人臣下者”啟煥沒有片刻猶疑地背誦出第一句。
戒尺破風的聲音嚇得啟元啟榮一哆嗦。
啟煥硬生生挨過這一下,撐在書案上的手緊了緊,偷偷地抽了口氣。
為人臣下者,有諫而無訕,有亡而無疾;
頌而無諂,諫而無驕;
怠則張而相之,廢則掃而更之;
謂之社稷之役。
啟煥背一句,蕭承煦手中的戒尺就落一下。
每天隻做些雜役的宮人,手勁是無法與日日舞劍張弓的武將相提並論的。
還被摁在書案上的啟元,側頭看到蕭啟煥額上已漸漸沁出了一層冷汗,雖是極力忍耐著,少年人單薄的脊背也已經開始發抖,死抓著書案邊沿的指節泛了白,連朗聲背誦的語調中,都漸漸染上一層哭腔。
他一定疼死了吧。
啟元擰著眉頭咬著牙想。
可攝政王教子,句句訓的都是為臣之道,暴怒責打他,也是因為他作為帝王做出了這種混賬事…
蕭承煦真的是一心一意想要輔佐他的。
啟元心中已意識到是自己犯錯牽連了無辜的啟煥。
可哪有做皇帝的給臣子道歉的道理!道歉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
“你,你彆打了。”啟元忍不住囁嚅著為啟煥求情:“他…又沒犯什麼錯。”
蕭承煦沉著表情一瞥他道:“陛下說他沒錯?”
“蕭啟煥。”蕭承煦的語調冰冷得哪裡像一個父親,更像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執刑者。
“臣,臣在。”啟煥額角的汗珠滑落,滴答滴答地落在書案上。
“你身為近臣,身負提點警醒陛下之責,監管不力,害陛下不能尊師重道,該不該罰?”
“…該罰。”
“本王管教陛下,你無故阻攔,為陛下求情,若陛下此番未得到教訓,日後再犯下甚於此次的大錯,這責任,你擔當的起嗎?”
“臣犯了大錯…理應受罰。”啟煥已是聲調顫抖,嘴唇直打哆嗦。
戒尺又抵在了他已飽經錘楚的身後:“繼續,《謝曾察院啟》。”
啟煥的身體瑟縮了一下。
爹爹怎麼還要打…傷處的皮肉一片火燒火燎,已經是一跳一跳的疼,縱然知道這都是演戲,爹爹也沒有真的生他的氣,目的都是為了勸諫君王,可他真的好疼,真的害怕,真的不想再挨了…
眼眶酸脹,喉嚨裡也跟著哽咽起來。
啟榮把頭扭到一邊不敢再看,要不是兩條胳膊被侍衛們死死按著,他真想把耳朵也捂住。
整個學堂裡回蕩著少年哭腔漸濃的背誦聲和不留情麵的落板聲,聽著簡直比自己挨打還要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