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為何,她下意識的還是收了手,那柄小木刀溜回袖子裡,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自心內翻湧而上的極度惡寒感,將整個人席卷在內。
厭惡、憤怒、無止境的恐懼。卻又尊敬、崇拜、壓根無法抵抗。這幾種複雜的陌生感情混雜在一起,讓她悚然地快要當場炸毛,額角霎時冒出細密冷汗。
冥冥之間,徐行突然感到有人在漠然地看著她。這是從未有過的視線,毫無感情,她甚至不知道那個人在哪裡。猜不到,感覺不到。在山上?在天邊?在水瀑中?在掌門席?在身邊……在身邊?!
她凝滯的太過明顯,整個人像是霎時僵住了。林郎逸不明所以,反身一閃,刀狠狠撞到她的小臂上。
雙方各退一步,站定了。
觀戰人看到一半,不由奇怪:
“怎麼停了?繼續啊!”
“我剛剛還在想,小師妹突然便勇猛起來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這不是馬上就要贏了嗎?不會是又放水?!!”
“……”
林郎逸皺眉道:“你就要贏了。為何突然停下?”
徐行瞳孔還是渙散的,臉色異常難看。那種感覺隻持續了短暫的一瞬便消失了,她喘息幾下,才終於重回正常。
眾目睽睽下,她下意識笑起來。然而,笑得真是和臉色一樣難看,慘白慘白的。
“喂,你沒事吧?”林郎逸警惕道,“你不會是惡疾發作?頭疼嗎??要不要我幫忙叫掌門?先說好,我可是不會去扶你的!”
“我沒事。”徐行揮了揮手,很有理由似的道,“此前的事,是我理虧。現在讓你一招,不過分。”
之前玄素說過,訪學若是能對上,便把之前的破事一刀兩斷了。親親師尊說的話徐行一向是記在心裡的,就是做出來的事一般和他想的相差甚遠罷了。
林郎逸不可思議道:“你說話小心點吧!不然等下又給人罵!況且讓我?誰需要你讓了??”
“年輕人,話不要說的那麼滿。”徐行臉還白著,又開始挑眉笑道,“不然等下可是會輸的很難看啊。”
這話說的,林郎逸麵色一變,手便按上刀柄,徐行也同樣。
然而兩人對峙了半晌,還是沒動靜。
“抱歉?”林郎逸道,“你是不打算動嗎?”
“嗯。稍等一下。”徐行麵不改色道:“你剛才打到我了。手比我想象得還要疼。”
林郎逸簡直驚呆:“……”
誰等你啊?!!乾脆刀架脖子上了也跟對麵說不好意思我衣服忘收了算了!!
在他無語凝噎地發動攻勢之前,那道身影便已閃到麵前了。劍光之前,徐行微笑道:“道友。注意了!”
這場武鬥比想象中結束得要慢,也比想象中結束得要快。真正決斷之時,隻在呼吸之間,徐行用了和開場林朗逸如出一轍的手法,劍一斜挑,便要將刀柄從他手中擊落。
不是林朗逸沒打算去防,是根本不需要防。需知用刀去劈柴火,和用柴棍來劈刀,這兩件事雖然看似截然相反,結果卻一模一樣。劍本纖細,刀卻厚重,用劍去挑落匕首、暗器可以做到,但用劍去挑刀,結局也隻有一個——脫手甚至折斷的隻會是劍。除非一人的兵器精鐵打造,另一人的卻是粗製濫造,不然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兩人的兵器並無什麼品階差彆,即便是開刃的血不同,也造不成本質的差距。
但就是在此種情況下,林郎逸掌根一陣酸軟,大刀脫手飛出,鏗鏘一聲插在了不遠處的地上!
藍色布條被震起片刻,終於掉了下去。
風吹過,四周一片寂靜。
寂靜過後,便是歡聲雷動!
玄素淡淡喝了口藥,座上扶手的指印尚未消去。二掌門扇著紙扇,剛想笑眯眯跟身邊的三掌門說說感想,卻發現她平日便冷若冰霜的麵上更多五分肅然,正盯著徐行手上的那把劍。
天欲筆納悶道:“師姐,又怎麼了?”
“……”雪裡喃喃道,“那不是我峰下的劍。”
“那是誰的?整個穹蒼未出師弟子用的兵器都是你們那的。”聞言,天欲筆扇扇子的動作停了,觀察後,又不解道,“這和其他劍沒什麼不同啊。難不成她是私逃下山那會兒去紅塵找人鍛造的?那又怎樣了,難不成紅塵的劍還會比靈境的好嗎?”
雪裡森冷道:“閉嘴。你很吵。”
天欲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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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結果已然明了。今年的戰績已出,接下來便隻剩下收尾工作。
大家都隻愛看熱鬨,熱鬨看完也就散了。往年這時大家看完打架就各回各峰了,但今年情況有異——總之,九重尊人沒走,眾人也不敢走。不隻是不敢走,大家也想多看幾眼啊,平常時候想看都看不到呢!
如此年紀被拘在山上修習,少年人的心性是壓不太住的。就算剛開始還礙於威嚴噤若寒蟬,現在宗門大獲全勝,眾人心也放開了,在那壓著聲音興奮地嘰嘰咕咕:
“我就說沒錯吧!人呢,就是要癡才能變強。你看小師妹,現在多厲害!”
“你直接說要腦子不好才能變強就是了。我等下就去撞石頭。”
“不過之前十鋒有人跟我說,小師妹呢,大家都知道的,有腦疾。但是正因為有腦疾,她的思想和普通人其實不大一樣。就像我說我喜歡你,一般人都會認為這是我想和你……親親抱抱!反正就是這些!但小師妹她喜歡一個人,很有可能隻是對九……對那個人武力的癡迷。”
“那她之前不是喜歡林郎逸?這要怎麼解釋?”
“傻呀!林郎逸也是無極宗第一人,年少有為,她喜歡不正常嗎?所以說就是回來之後,正巧碰見九……那個人出關。頓時就被那傲然的強者英姿折服了!敢問這世上還有比他強的嗎??”
“這說不通。那她乾嘛不喜歡玄……那個掌門?”
“玄……那個掌門雖然俊美,但有對比有差彆的啊。不信你們現在自己轉頭看一下不就是了。”
“你想找死去投湖較快點!”
玄素:“…………”
他頭好疼。
那尊大佛還穩穩坐在最高處,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他無法,隻能淡定地按往年的辦法收尾。
先是將垂頭喪氣的無極宗幾人好好禮遇送回,再看宗內。誰都知道,優勝者共三人。戰績優勝者自然是徐青仙——她沒輸過一次。另兩個表現優良的,便是徐行和一位師兄了。交還紅布條,換取金花,隨後一路“班師回朝”,將金花簪到各自師尊峰頭的山門上。
此前徐行了解過,除了“宗外武學交流”外,還有不少“靈境大物競賽”。譬如鐵童子趣味大改造、占星預判、兵器鍛造、吟詩大會等等,隻要奪得頭籌,便得金花。這金花取“桃李滿天下”之意,哪個師者得的愈多,走出去都是很有臉的。
不過徐行覺得現在大家還是不夠有動力。應該把金花數量和職稱掛鉤,這樣才能促進合理競爭以及資源的再分配。
玄素的山門口已經是金光閃閃了。徐行找了個高處把手上這朵簪上,轉眼便看見另一頭的徐青仙已經被弟子們圍滿了,而她身邊卻空無一人。
空無一人,不是沒人願意過來。其實上,很多人都在用好奇的目光偷看她,隻是都沒和她說過幾句話,也不知她個性,不好貿貿然上來祝賀。
徐行也不在意,隻是抱臂在一旁笑吟吟等著。十鋒之六走過來,幽幽道:“你還真是挺厲害呢!”
徐行:“當然了。”
她又道:“師尊說你行事卑鄙,上場肯定也要使小聰明。但我看你剛才,光明磊落的很呀!”
徐行笑眯眯道:“當然了!”
還沒來得及卑鄙,等於不卑鄙。
正在此時,天邊彩雲染上了些昏色,一道鬼魅似的身影終於到了。其他人分明察覺到,後背生寒,又不敢跑得太明顯這樣很沒禮貌,隻敢默默向外蠕動。
徐行臉上的笑意更擴大了三分,她抬眼,和九重尊對上了視線。
那人仍是靜靜看著,似是有話要說,但又似沒有。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又感到恐怖的行徑,直到徐行若無其事地從袖中掏出了個什麼東西,極其刻意地舉在眼前,對著陽光觀視。
那是一顆圓潤通透的鮫珠,散著光芒。
九重尊微怔後,頭並未低,隻是眼瞳緩緩向下掃去——
他衣擺上綴著的珠簾上,不知何時缺了一顆。束著那顆鮫珠的那根金線已然朽壞,在外微微飄蕩,應當是本來就搖搖欲墜,很快便要遺失了。
當時在洞天的那個晚上,徐行一邊說著“人的弱點是注意力分散就容易丟東西”,一邊往他身旁走過。他不以為意——是那時被拽掉的吧。
“竟然真的到現在都沒發現啊。”徐行憋著壞許久,終於得逞。她拋了拋手中的珠子,話中滿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小得意,大不敬道:“我當師祖你真是鬼呢。成日飄來飄去。不還是大活人嗎?”
“澄清一事,感覺您會添倒忙。但是從你身上討取一物……我便要這個吧。如何?”
她悠悠然將鮫珠收回,也不問他的意見,便笑道:“就當我下山的盤纏了。”
九重尊:“…………”
一人在上,一人在下。雲邊天際,山外之山。黃昏已染上雲,火燒般灼亮。
他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也終於被染上了顏色。
他笑了。
那看上去很難稱得上是一個笑容,但這個笑容連帶著臉頰的血痕一起,將他幾百年未曾動搖過的麵具生生撕裂而開。因為太過生疏奇異,所以完全稱不上綺麗,甚至幾分猙獰、幾分扭曲,隻有那雙異色的眼如海底暗潮,死死鎖在那人身上。
耳邊心魔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微微的歎息:“下山吧。你等得實在太久了……尋舟。”